皇帝的咳嗽越来越严重,好几次咳出血来,她不忍心给他算命,但看他日渐消瘦的身形也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因为身体虚,他很少上朝,却越来越依赖她,甚至把奏章全部交给她处理,除此之外,他不允许她离开他的寝宫,吃住都要她在身边。幸好尹公公害怕她累坏,在他睡着的时候允许她回去休息,纵使这样,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守着他的。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整天守着另外一个即将要死的人,她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有点像竞赛,谁先见到死神谁就赢,真是个既无奈又悲伤的竞赛。
黄尚书半夜来见他的时候,张念正倚在床沿上打盹。
白天的时候他问她,这朝中还有谁能信得过,若是在以前,她必定说是英王爷,可是现在,她却说是黄尚书。
三个时辰后,黄尚书便被召进宫。
对黄尚书的印象,张念还停留在小时候那次偷听里,黄尚书是个莽撞暴躁的人,那时的她觉得在这种水深得不见底的官场中,黄尚书这样的人是不能存活的,可是事实告诉他,无脑的人在一群有脑的人当中是极有可能被忽视的,因为他相对而言威胁小,果然,他的那些战友都去见了阎王,他还好好活着,或许他自己都没料到他身边存在着多少阴谋,而他又多少次与死神擦身而过。
大兴国是个中央集权制的国家,赵熙元作为皇帝的毕生目标就是把所有权力抓在自己手中,他做得很好,目标完成了一大半,若不是死神提前光临,张念相信他可以全部完成。不过现在,他还差点,就拿兵权来说,他还没有完全握在自己手中。
就目前形势来看,他拥有大部分兵权,黄尚书、英王爷和赵漠手中各握有一些兵权。张念原本觉得,他应该会用自己的那部分兵权护住自己,毕竟作为一个人,一个皇帝,一个当权者,用尽所有给人生最后一点时间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人之常情,死后,天下是谁的,他又怎么管得了?
不过当他说他愿意用给赵漠赐婚来换取黄尚书的兵权的时候,张念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这个人产生了发自内心的叹服和敬佩,他,原来早做好了打算。
他说:“朕手中的兵权已经交给了长轩将军,以后这天下势必是他的,爱卿留着一手空权无非是个祸害,倒不如嫁了孙女保一世平安,至于长轩将军的上次抗婚……等朕去了,就由不得他了。”
黄尚书走的时候,带走了两道圣旨,一道是赐婚的圣旨,另一道是他给他愿意交换兵权的奖励,那个嚣张一世的吴大夫,交给他秘密处理。
张念仔细斟酌今日的事情,有些失神,其实眼前这个病怏怏的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只是迫于无奈,他没有表现出来罢了,而现在,他是在安排后事。
“爱卿,朕是不是算不上是个好父亲?”斜倚在床上的他问。
“您是个好皇帝。”张念答非所问。
第三天的早晨,张念就收到了吴大夫一家夜里遭遇盗贼全家被杀的消息,她想,黄尚书的动作真快,不过听说吴大夫的小儿子侥幸逃了,她削苹果的手抖了一下,然后她用最快的速度联系到宫外的李景长他们将小春送出了宫。
吴家被灭门后的一周,听说吴贵妃哭晕了无数次,张念原以为吴致用会进宫来寻仇,这一周却是连他的影子都没看到,倒是在出门溜达的时候遇到了英王爷。
“去看吴贵妃吗?”张念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厌恶。
他怔了怔,冷冰冰道:“上次的戏,是谁教你的?”
“蕊初,环妃宫里的蕊初。”张念悠悠挽起一个笑容道:“连皇上都能背叛的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道:“吴大夫一家,是你的主意?”
张念看着他的眼睛问:“我的一家,是谁的主意?”
英王爷脸沉得好似要吃人,张念却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又是一周,听说吴贵妃疯了,皇帝下旨将其关入冷宫,随行的还有一个犯了错的宫女蕊初。
张念在去西苑的必经之路见到了蕊初,她搀着疯疯癫癫的吴贵妃,满脸的落寞。看到张念的时候,她咬着嘴唇低着头想要装没看到。
“蕊初,小吉子是你亲手推下水的吗?”张念叫住她。
“他失足掉到水里,我只是……没有救他。”蕊初说这句话时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吴贵妃看到张念情绪失控地大喊“倩儿”,蕊初紧紧将其手臂抓在手中。
“她是怎么疯的?”看到她只让张念想到阿狄,对于她犯下的错,她固然有憎恨,现在却只剩下同情,这宫中,谁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如果不是身在皇室,她这一世,或许不会这样害人终害己。
“英王爷给她下的药。”蕊初仍旧没有情绪地说:“娘娘总跟奴婢说英王爷是她的靠山,其实奴婢早就看出来了,以英王爷的心性,娘娘迟早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你懂得倒挺多。”张念笑了笑,道:“冷宫虽不比外面舒服,却比外面更自在,我有些书放着也是放着,有空托人捎给你,你……也不容易。”
“多谢张大人。”蕊初难得朝她福了一福,似是鼓起很大的勇气问:“奴婢能否再见小春一面?”
张念叹了口气,缓缓摘下脸上的面具,在蕊初震惊的眼光中背过身道:“小春和我一样,都不是男子,这一面,你不见也罢。”看不见蕊初的反应,她提着面具离开了西苑。在冷宫中,绝望比希望更有用,只有绝望才不会在失望中痛苦,希望蕊初可以懂得。
除了她和尹公公,皇帝开始不见任何人。
夜里,他又开始咳嗽,张念端了盆子接他吐出来的秽物,尹公公持着药的手不住发抖。
喝了药,他稍稍消停一会儿,尹公公将盆子拿出去洗了,张念用手绢给他擦汗,他的头枕在她的腿上,手拽着她的胳膊,依赖得像个孩子。尹公公进来瞧了一眼,叹了口气又出去了。
张念的手抚摸上他苍老的容颜,多年前,他风华绝世,得到了所有,却失去最心爱的女人,现在,他这样脆弱,仅仅是一个与他爱的人长得像的人也能让他如此依赖,坐拥天下又怎样,结局可怜得让人叹息。
她叹了一声,皇帝缓缓睁开眼睛。
“这个时候,还不愿让朕看一下你的真面目吗?”
“皇上。”张念惊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若无其事道:“皇上在说什么。”
“上次在舞台上的那个,是你吧。”
“皇上您……”她本想说“您开什么玩笑”,但见皇帝一脸严肃,不像在开玩笑,起身便要跪下,却被他抓着胳膊没动得了。
“让我再靠一会儿。”和皇帝相处这么久,她第一次听他自称为“我”。
她终是没动。
皇帝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枕在她的腿上,待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张念已经把面具摘下来了。
“为什么要回来?”他盯着她的脸,眼中的悲伤似要溢出来,“我知道你跟着漠儿去了,我也知道他抗婚是为了你,我想,我让他留在汉水城,算是成全了你们俩,可是,你为什么要回来?”
“皇上不希望我回来吗?”
“你是为了漠儿?”
“如果说我是为了皇上您才回到宫中,皇上会信吗?”她笑着问。
皇帝平静地看着她,脸上看不出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皇上,念安会陪着您的。”她抚了抚他鬓角的白发,第一次用一种君臣之外的语气道:“算是为我娘偿债。”
这一晚,皇帝破天荒让她回去休息,还赏给她一盒珠宝,他说,这些时日辛苦她了,这一盒珠宝,是当初他赏给她娘的,只是她娘没有拿。
一盒珠宝?张念笑着谢恩,回去的路上便遭到袭击,袭击她的人没有伤害她,只是抢走了她的盒子,她没有回屋,在宫中折返好几趟,估摸甩掉后面那群人之后,她出了宫,将藏在袖中的那张遗诏以及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交给了另一个人。
往后的日子,她过得好生清闲,她和皇帝,像两个幽居的隐士,喝茶聊天,赏花品诗,好不惬意。
“漠儿和东海国打起来了。”皇帝倒了杯茶递给她,提醒道:“小心烫。”
“听说东海国领兵的是吴致用。”张念接过茶吹了吹,“他们俩一直都是死对头啊。”
“我打下的江山漠儿又要重新来一遍,是不是太荒谬了?”
“打江山是一番,守江山是一番,试问哪一代开国君主,守江山比打江山快活的?你打的江山六殿下帮你守,等到以后,又不知是谁帮他守呢。”想到赵漠的子嗣,张念心中有些难过。
“我给漠儿赐婚,你不会记恨我吧?”他转眼看她。
“我若是你,也会这么做。”张念释然一笑,抬头望着天空,凄然道:“只愿这一世,还能再见他一面。”
她没想到她这个愿望,很快便得以实现。想必上天将她带到这个陌生的世上,总是欠她个人情,这次算是还了。
和东海国开战的不是赵漠本人,在边界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已经兵分三路,一路守着边界,一路在各地安抚城池,还有一路由他亲自带着直奔京城而来。
传来消息说赵漠的兵和英王爷的交上手的时候,张念正寸步不离地守着病情陡然恶化的皇帝。没过多久,英王爷就闯进来了。
“六殿下才是皇位的继承者,王爷这么放肆地动手,不怕天下人唾弃吗?”张念恶狠狠地瞪他。
“天下人唾弃的只会是失败者。”英王一把将她从皇帝身边扯开,张念想要上前,却被一圈黑衣人围住。
“皇兄,你做了这么久的皇帝,也该让一让了。”英王居高临下地瞧着眼前的病人,“若是你现在退位让贤,本王会考虑给你个安静的地方安度余生。”
“你……”皇帝重重喘了口气,断断续续道:“你想得美。”
“皇兄想清楚了。”英王俯下身,靠近他耳边极具讽刺地小声道:“国不能一日无主,本王若现在让你薨了,再假传圣谕说你将皇位传给我,你说赵漠还能名正言顺地将我这个叔叔请下台吗?到时候我再治他个谋逆罪,天下共讨之,你们父子两生时不能好好相处,死后不知能不能和和美美。”
“你……”皇帝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王爷,皇上一直待你不薄,你何苦如此咄咄相逼。”尹公公颤颤巍巍地问,这些天守着皇帝的除了张念,还有他。
“待我不薄?”英王哈哈大笑,“若不是我安排了金刀卫在他身边,若不是我手握重权让他无法下手,我恐怕早就与那些被他害死的大臣们相聚了。”
“皇上他也是不得已的……”尹公公自知多说无益,握着病床上他跟了一辈子的主子的手老泪纵横。
“你就算杀了他,也一样得不到皇位。”张念冷眼看他,“皇上早就立下遗诏要传皇位给六殿下,只要这个遗诏在,你就不能名正言顺。”
病床上的皇帝痛苦地摇了摇头,可是他已不能阻止她。
“王爷,遗诏在赵漠手上,你带我去见他。”
“我如何相信你。”英王将目光停在她的身上。
“除了相信我,你还有别的选择吗?”张念推开身边的金刀卫,旁若无人地走到皇帝身边,最后一次给他擦了擦汗,叮嘱尹公公道:“好好照顾皇上。”
这时候她有点庆幸皇帝不能说话,可以任由她自由发挥。
她终于见到了赵漠,在京城外的枫河边,他的军队和英王爷的隔着河对峙。
英王要赵漠用遗诏来交换张念,赵漠莫名其妙,因为遗诏本来就不在他手上。
张念双手被敷在身后,远远看着赵漠的身形,她很满足。
当她跳入枫河的时候,她想,这一世,她算死得其所。其实她还想跟赵漠说,让他做个好皇帝,让他别忘了她,让他为她三年不娶,让他好好活着,可是,她来不及了。
冰凉的河水让她窒息得异常痛苦,她似乎听到有人撕心裂肺地在喊她的名字,她伸出手想要抓住这最后的不舍,什么都没抓到,耳边的声音却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
赵漠坐在冰冷的榻上,手指的关节微微发白,手心里是一块圆形玉佩。
“请殿下带着遗诏尽快登基,国不可一日无主,若是再拖,大臣们就要请太子出来了。”王沛捧着遗诏笔直地跪在他的面前。
“这皇帝我不想做了。”他疲惫地靠在榻上,对满屋子跪着的人视若无睹。
“张念姑娘用死换来遗诏,若是她知道殿下如此,泉下有灵也会不安生的。”
“你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早点拿出来,她就不会死了……”他将玉佩握在心口,这是他曾经送她的东西,是她留给他唯一的念想,当年还是个小女孩的她拿着这玉佩问他的姓名住处时的样子清晰地刻在他的脑中,她说:“我们在一起一个晚上,也算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就该知道姓名,我叫张远,你叫什么。”
张远,为什么她说她叫张远,他一直想不通,当初在汉水城时她说她是张念的妹妹叫张远,他应该问一下的,可是他没有,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
屋中闯进一人,满屋子的人恭恭敬敬叫了声“五殿下”,赵淮挥了挥手,所有人退了出去。
“还是不肯吗?”赵淮怒气冲冲地质问眼前这个自暴自弃的弟弟。
“五哥,这个天下我不要了。”他说:“她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们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你一句不要就可以了结的吗?”赵淮抓着他的领口将他提起:“一个女人而已,竟能让你这样,你知不知道,这个时候,你说放弃,不光是你自己,我,我母亲,还有许许多多为你今天的位置付出过的人,都会因为你的放弃毁于一旦。这个皇帝,你不做也得做!”
“五哥,你别逼我。”赵漠抓住他揪着他领口的手,若是他发力,赵淮的手腕立刻就会断掉。
“不是我逼你,是你逼我。”赵淮猛地用力,赵漠重重撞在墙壁上。
他还未看清眼前的人影,自己已动弹不得。
“师父……”他惊讶地看着眼前点他穴道的人。
“非得我老人家出手你才听话吗?”中年男人甩了甩袖子,让到一边。
赵淮走上前,掰住他的头将一瓶药强灌到他嘴里。
“你给我吃了什么?”赵漠被呛得连声咳嗽。
“没什么。”赵淮将药收好放进怀中,“只是一瓶可以让你好好做这个皇帝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