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吧。”看着那画舫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在稠密的雨帘中,再也寻不见踪迹,萧逸云轻轻开口。
筝玉自那茫茫的江面上收回目光,拈起衣袖擦了把眼泪,眼睛红红的转过身去,看到萧逸云只顾着为她撑伞,他自己却大半边都淋在雨中,衣衫已经湿透,就连颈上包裹的白纱也被浸湿,上面晕出鲜血淡淡的红色,心中突然升起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稍稍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临江是一座小小的镇子,在依旧哗哗下落的冷雨的浸染下,遥遥望上去烟雾迷蒙,一派婉约清秀,如同古画珍藏中慢慢退去陈气的江南水墨。
由于此处位于镇子外围,不属于繁华地带,路面并没有用砖石来铺,微微泛红的泥土地面直接裸露在外面。经过大半夜雨水的冲刷,路面显得十分泥泞,为了不至于滑倒,二人只能相互搀扶着前行。
筝玉本以为他们会就近找个客栈来暂时安顿,却没想到兜兜转转的走过几条街巷之后,萧逸云竟然在一条深巷中的一个黑漆木门前停了下来。
那门有点儿窄,只相对于一般官员府宅的后门稍微宽一些,门楣上没有挂牌匾,门旁低矮的墙头之内,一壁苍老的竹子斜斜逸出,伴随着风吹雨打沉重的晃动着,在冬日萧瑟未尽的黑白色调中,蔓延开几分尘俗俱去的冷艳意味。
萧逸云将油纸伞交到筝玉手中,走上前去敲门,不久之后,那门便被从里面拉开了。
来人是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小厮,看到站于门外的萧逸云,一双明澈的眼睛里立刻出现几分意外之色:“公子,您今儿早上出门的时候不是说要到晌午才回来吗?怎么才刚出门就回来了?”注意到他颈上包裹着的白纱以及上面被雨水晕染开呈现淡红色的血迹,有些紧张地道,“公子,您怎么受伤了?”
萧逸云向他摆了摆手:“无妨,一点儿小伤而已。”
那小厮连忙走出门来,向一边走了两步,让开门口的位置:“公子,您快进去换件干衣,别着了凉,小的这就去为您请大夫。”说着,不等萧逸云同意,便抬手罩在头上,冒雨向巷子外面跑去。
望着他迅速走远,消失在巷子尽头,萧逸云回过头来看向筝玉,语气柔和地道:“快进去吧,外面风凉。”
筝玉自然没有待在外面吹风淋雨的嗜好,更何况还是在这寒冷的冬天,便也不多犹豫,将手中的油纸伞交还到他手中,抬脚踏进门槛。
绕过挡在大门不远处的照壁走进院内,筝玉隔着稠密的雨帘四下环顾了一番,有些不解地看向身旁为自己撑伞的萧逸云:“这是什么地方?你今天早上有从这里出去吗?”
这话一说出口,筝玉立即想到不久前在画舫的房间内两人衣衫不整的样子,脸上不由得一热,为免他看出什么,忙低下头去。
萧逸云淡淡一笑,解释道:“他说得是逸风,这是逸风的宅子。我原以为他会在京城,不曾想竟来了这里。”
筝玉更加疑惑:“逸风怎么会在这里有宅子?”
这又不是什么比较出名的城池,而只是一个无甚特色的寸方小镇,从京城千里迢迢的来到这里置一座宅院,也太奇怪了吧。
萧逸云笑道:“饶州是逸风的封地,这镇子距饶州城不远,想必是他觉得这里一面临江,环境清幽,备着偶尔小住的吧。”
“原来是这样。”筝玉若有所悟的点点头。
二人走到客房内,各自换上小丫鬟拿来的衣衫,筝玉又给萧逸云重新上了药,将伤口包扎好,这样折腾了一番,刚刚忙活完,那前去请大夫的小厮便回来了。
不过,他带了的并不是发须斑白手提药箱看上去很德高望重的大夫,而是一个身穿绯色衣衫的青年。入鬓的剑眉,细致的眉眼,带几分妩媚风流的气息,样貌和萧逸云生得一模一样,不是多年未见的萧逸风,又是何人?
稍怔片刻,看着他撑着纸伞抬脚踏上回廊的台阶,筝玉忙放下手中的药瓶,抬脚迎了上去:“逸风,你回来了?”
萧逸风微微止住脚步,靠在回廊边沿的一根廊柱上,望了她一阵,又将目光移向她侧后方站着未动的萧逸云,薄唇轻启:“二位真是稀客,若你们不来,我倒忘了这世上还有你们这两个人了呢。”
筝玉原本还想问他这么多年不见过得好不好,突听他这么一句,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萧逸云缓步从里面走出来,轻轻一笑:“如今我们来了,风弟当重新记起才是。”
萧逸风淡淡道:“云都如此说了,为弟的自然没有不遵的道理。”然后并未表现出多么好客的样子,转头看向那个把萧逸云当成了自己上街为他去请大夫的小厮,“雪鹭,带二位下去歇着,知园的东西两厢给他们住。”
那被叫做雪鹭的小厮答应声是,向着筝玉与萧逸云抬了抬手:“二位请随小的来。”
这宅子占地面积并不大,在雪鹭的引领下,沿着院中曲曲折折的碎石小道只走了片刻功夫,那所谓的知园便到了。
推开虚掩着的园门走进园内,筝玉看到萧逸风所说的东西两厢除了位置不同之外并没有多大区别,就十分礼让的将东厢让给了萧逸云,自己选择了西厢。
与萧逸云道别回房后,筝玉觉得周身有些疲累,便关上房门在床上斜躺下来。
原本只是想要眯一会儿,却没想到这一躺竟然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大雨已经停歇,筝玉走到房间外室的铜盆旁洗了把脸,拉开房门出去,看到东边天空乌云散尽,微微泛出些蓝白色。
没有雨帘的阻隔,也已睡饱睡足,筝玉不愿再回房闷着,想到可以趁这个时间熟悉一下宅子里的地形,便微微转身,信步走出知园。
绕过几丛挂着雨水沉甸弯垂的竹子,穿过几棵枝梢光秃分不清品种的花树,筝玉走到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旁,正想继续前行,突然看见前面两三丈远处一株粉红色花瓣几乎已落尽的梅树旁一白一绯两色身影。
那绯色身影是正对着她的,由于距离不算远,筝玉一眼便看出是萧逸风。至于那白色身影,那般风华绝代的感觉,筝玉甚至不需要劳动脑细胞就猜到是萧逸云。
为免打扰到二人,筝玉闪身退到大石头后面,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萧逸风冷淡的声音:“你还记得,母妃当年走的时候,你是怎样答应的她吗?”
“好好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你想要的,尽最大的努力去给。”朗润的声音,带着几分包容。
“现在还作数吗?”
“当然。”
“那好,”萧逸风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我—要—璃—儿—”
“不行!”萧逸云想都没想,断然拒绝道。顿了顿,又开口解释,“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柏璃湘了,过去的事情,她都已经忘记。她现在是筝玉。”
“我不在乎。”萧逸风道。
“但我在乎,”萧逸云向前走了两步,双手落在他的肩膀上,“逸风,你知道的,这么多年来,哥难得喜欢一个人,哥什么都可以让给你,惟有筝玉,不能。”
萧逸风抬手推开他,嘲讽地一笑:“说什么我想要的你会尽最大的努力去给,那不过是你看不上的。别拿‘不让任何人伤害我’来显示你这个兄长当得有多合格,我告诉你,伤害我最大的,就是你!”
“你这样认为?”清润的声音,似是带着点儿失落。
“我还该怎样认为?”萧逸风瞪视着他,“你明明知道我那么喜欢她,你为什么还要娶她?你若不娶她,她会从秋千上摔下来,会把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都忘了吗?”
“那是父皇的旨意。”萧逸云轻声道。
萧逸风看他那副无辜的样子,忍不住嗤笑一声:“拿这个当借口?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你若坚持不要的,就是皇祖母在,也勉强不了。”
萧逸云见他话说到这个份上,知道再不说出实情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无法挽回了,遂叹息一声道:“我当时怕她会是杜氏的人,再伤害你。”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到萧逸风听了这话后脸色稍微缓和了几分,筝玉方才为他们松了口气,唯恐被两人发现局面尴尬,就不再接着听下去,微微转身离开。
关于那天的对话,萧逸云与萧逸风谁都没有提,表面上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筝玉这个最不愿去面对的人,自然也就假装不知道了。
几日阴雨几日晴,不知不觉,已经入了二月。惊蛰刚过,院子里的草儿芽儿,便一个个迫不及待地露出了嫩绿的脑袋。
这日用过晚餐,洗漱完毕,坐在床头翻了会儿书,筝玉正打算上床休息,关门的时候,偶然看到对面萧逸云房里的灯还亮着,想起他脖子上的伤养了十几天了,应该已经愈合,便拉开房门,抬脚走过去。
敲门得到应允后,筝玉推开房门进屋,有些意外的看到萧逸云正坐屏风附近的灯架旁专注的削着一只木簪。那簪子整体已然成型,不是雍容华贵的牡丹,也不是空谷出尘的幽兰,而是一枝上面花朵开到各种程度的杏花。
“手艺不错,可有名字?”站在一旁看了一阵子,筝玉有些好奇地问道。
萧逸云停下手里的动作,慢慢抬起头来,征求意见道:“便叫‘排比花枝’,如何?”
筝玉不禁微微一笑:“‘春风贺喜无言语,排比花枝满杏园’,当真是有意境。”前几天翻阅诗集的时候,偶然间看到这联诗,她就觉得十分喜欢,还特意誊抄了下来,以便以后翻阅。
萧逸云淡淡笑了笑,没有与她就那联诗展开讨论,只问道:“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经他一提醒,筝玉这才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抬手指了指包裹在他脖子上的白纱,道:“这么多天了,我想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等了等,不见他拒绝,她慢慢弯下身去,伸手把纱布系在最外面的结解开,然后将那松松缠着的白纱一层一层绕开。
因为药粉的浸染而变了些颜色的纱布被彻底取下来,萧逸云原本被剑割伤的位置便一览无余的展现在了筝玉眼前。她托着他的下颌仔细看了看,见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受伤的位置也没有留疤,方才松了口气。
不经意抬眸间,看到他光洁的面容上这么多年来并无一丝老态,筝玉突然对于他的年龄有些好奇,眼珠微微一转,那只托着他下颌的手便向他的脸上移去,一边文绉绉地道:“我观公子丰神俊秀,雅逸脱尘,十年来岁月不染,容颜依旧,不知公子年逾几何?”
萧逸云轻轻一笑,抬手握住她的那只手,学着她的语气道:“蒙姑娘夸奖,不才已过而立之年。”
筝玉的手被他握得紧紧的,用力抽了抽,也没有抽出来,对上他温润深情的目光,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竟然伸手去摸他的脸。她努力压下心底的不安,故作平静地道:“现在纱布已经拆了,你的伤也完全好了,我也该……”话未说完,突觉腕上一紧,自己已被他拉着绕了半个圈,背对着他的方向,跌入他的怀中。
筝玉挣扎着要起来,却被他用双手箍住,她心中一急,脱口道:“门开着呢,让人看见了。”她进来的时候没有关门。
萧逸云低低轻笑一声,一只手的力度加大一些,腾出另一只手来,不知指间捏了个什么东西,朝着门口轻轻一弹,只听哐当一声,那门便紧紧闭合起来。他微微低下头,凑近筝玉的耳边,柔润的声音极尽温柔:“这样不就好了。”
筝玉头脑一懵,好不容易稳下心神,发现自己已经被他打横抱起,向着内室走去。
筝玉连忙抬手拍打他的手臂:“放我下来,你快放我下来,不能这样,真得不能这样……”
她还没有从心里完全接受他呢,怎么可以……
萧逸云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没有回答。他绕过屏风走进内室,将她轻轻放在靠近里端摆放的那张雕花大床上,慢慢俯下身来,一只横在她的胸前,另一只手轻轻探上她腰间的衣带。
“别……”筝玉慌忙抬手抓住他的手腕,恳求道。
“你真得要拒绝我么?”萧逸云并未依靠力度的优势将她的手推开,只目光静默的凝望着她,有些受伤地问道。
“我……”筝玉微微迟疑了片刻,带了点儿商量的语气道,“你给我点儿时间,好不好?”
“时间?一个十年?两个十年?还是更多个十年?”隔着不到两尺的距离,他认真地望着她,“阿筝,人是会老的。”他并不是那种贪图淫欲的好色之徒,只是倘若不过这一关,她的心永远都是飘着的。
听他这样说,筝玉顿时想到不久前他跟萧逸风所说得那句话——“这么多年来,难得喜欢一个人”。她的心中突然有种酸酸涩涩的感觉,不忍再去拒绝,握住他手腕的手轻轻松开,任由他将自己腰间两重心字的衣结拉开。
翌日清晨,太阳的第一缕光芒透过窗棂打进室内,筝玉缓缓睁开睡得有些酸痛的眼睛,看到睡在自己身旁的萧逸云,脸色微微一红。
不想他醒来后看到自己赧然的样子,她支着双臂轻轻坐起身来,正准备穿衣下床,下身却突然传来一阵带着点儿微微不适的异样感觉。
筝玉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可是,当日在船上,她怎么就没有任何感觉。
难道……
挨着萧逸云的那只手突然被轻轻拉住,筝玉微微转过头去,对上他温润莹亮的漆黑眼眸,忍不住问道:“那日在船上,我……”
萧逸云慢慢坐起身,向她微微笑道:“那日你喝醉了,不小心用酒泼湿了衣服,我便为你脱了外衣。”
“那你怎么也……”
“我?你知道的,我当日受了伤,弄得满身是血,那衣服也不便再穿着,就脱了下来。”
这不是关键好不好,关键是……筝玉咬了咬牙,点出重点:“那我们怎么会睡在一张床上?”
“关于这个……”萧逸云凝神想了想,很无奈地道,“那天天很冷,房内就只有一条棉被,没有办法,只好将就一下。”
“那你所说的我把你推倒在地上的事情……”
萧逸云不禁悠然一笑:“我在跟你开玩笑呢!”看到筝玉脸色瞬间微变的样子,有些诧异地道,“你不会是当真了吧?”
筝玉心想不当真我还能跟你下船,但终是没忍心说出口,只格外认真地道:“你以后别再开这种玩笑了。”她禁不起。
萧逸云看她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知道她不是随口一说,遂庄重地点了点头,以示答应。
相对静默了片刻,他突然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开口道:“阿筝,明日我们就向逸风辞行吧。”
“辞行?为什么?”筝玉面上出现几分不解之色。
萧逸云凝视了她一阵,唇角勾起一贯温雅柔和的浅笑,如同春日偶尔拂过脸颊的杨柳风,吹面不寒:“天地悠悠,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想走的都走过,该看的都看了,才不会留下终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