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祸不单行

每个周末季蓝都要到医院做针灸治疗，这天针灸完跟夏启芬聊了几句，后者就被ICU叫走了。季蓝走出医院大门，夏日炎炎，街上的行人被蒸得大汗淋漓。
没等多久，熟悉的车就驶入眼中。那是曲方云的车。
车子稳稳停在她面前，还没等她迈出脚步，男生打开车门走到她跟前，噗一声打开遮阳伞移到她头顶，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走吧。”
平稳的汇进车流，看了看窗外后退的街景，季蓝说：“这不是回学校的路？”
“嗯。”修长的手握着方向盘打了半个圈，“陪我去个地方。”
最后车停在了商贸大楼，曲方云一言不发的带着季蓝进电梯，按了最顶楼层的按键，侧脸对她说，“待会上到一半可能会耳鸣，要小心。”
宽敞的玻璃电梯笔直向上延伸，上升的速度比寻常电梯要快，季蓝很快感觉有微微耳鸣，她咽了咽口水。随着楼层上升，视野逐渐开阔。侧身望出去，整个首都的风景尽收眼底。
电梯中途没有停过，季蓝大约知道是曲方云行驶了权力。对现状，他也慢慢驾轻就熟了吧。
顶层整一圈是高高的落地玻璃，厚厚的暗红色地毯吸走所有声音，时不时传来隐约的音乐声。一个人也没有，非常……寂静。
双手轻轻按着玻璃，望着窗外，可以看到远处的海。
摩登的高楼大厦瞬间变成模型一样，远远地钉在地上，宽大的四车国道如铁轨般分割着城市，细细分辨，能模糊看见大学城区，历史遗址，湿地公园和首都CBD。鸟瞰全城，头顶是蔚蓝的天，云朵充实棉白，似乎伸手可摘。
季蓝一叹，“好壮观……”
仔细打量她，那双乌黑的眼睛被天光映照，璀璨夺目，嘴角的笑意温暖悦然。
他终于有些欣慰。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她有些郁郁寡欢。
也许不会有人比他和曾界更懂得她的痛楚。
那就像从血肉中剔出骨头一样残忍地将弓道从她的世界里生生剜去，她失去的不仅仅只是弓道，还有她的骄傲、她的坚持、她的信仰！
在弓道上面，她并非有天赋，而是靠经年累月的勤勉苦练换来如今从容一箭。她不追求那些光荣，她只是热爱着它，就不能忍受自己不全情投入做到最好。
“方云……”身旁声线幽幽，她的眸光落在远处的海面上，倾泻出难以言喻的哀伤，“……我再也不能射箭了……”
一声如泣，一声如叹，一声如幻。
曲方云的心一下剧烈颤抖。即使早已知道，听到这句话时他依然深深震恸，仿佛一锤定音，再也不能挽回。
“……嗯。”喉间艰难的挤出一个音节。
深蓝色的行灯袴紧紧束着她纤细的腰身，身板笔直高雅，她盘腿禅坐时的端然宁静还清晰如昨，她立身搭箭时的如炬目光、清贵超然还历历在目。
连他都无法接受她再也不能弯弓射箭的事实，更遑论她？！
“……真的很喜欢弓道，真的……我很喜欢……”她忽然轻轻一笑，“如今想来，我擅长的事情都是用眼的多。弓道是，编程也是。方云……也许有一天，我也不能再编程，再也没用了……”
“不会的——”他悲痛地脱口而出。“不会的……季蓝，你会好起来的。”
她转过头看他，瞳仁茫然空洞，“不会好起来了，方云，我知道的。”
她在笑，笑得那么绝望，仿佛被上帝抛弃了世界，坠入无边地狱，而他却不能伸手拉她一把……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因为任性妄为，她终于把自己的身体和时光浪掷挥霍殆尽，这本也没什么，从知晓身世那天起，这就是她心中所求。
求仁得仁，她应该高兴。可她却无法高兴起来。
因为……有个人强硬地闯进了她的世界，把她寂静无声的世界照亮，在她无助绝望的时候倾尽温暖。
为什么上天这么残忍，为什么要在她想要和那个人一直在一起之后才抽走她的灵魂……
她舍不得……她舍不得了！
她不想离开那个人……
“……方云，我该怎么办？”她靠着落地玻璃滑坐在地，颓丧地闭上眼睛，神色仓皇难过。
生平第一次，她如此后悔自己以往的隐忍与放纵，内敛与任性，自苦与迟钝。
“……这样的个性，将来要是有喜欢的人，你会很辛苦哦……蓝蓝，以后如果你爱一个人，一定要说出来，不要藏在心里……”
作茧自缚，呵，我季蓝真是作茧自缚！
捂着脸，眼泪无声地从指缝间流出。方云，为什么我要在获得了爱人的能力之后才失去爱人的时机？！为什么我总是错过？！为什么——
这是上天跟我开的玩笑吗？会像每一次失足掉下悬崖之后一样，醒来发现只是一场梦吗？
“……方云，我不怕变成瞎子……我……我不想离开啊……”消瘦的脸深深埋进双膝。
抽噎。
饮泣。
肝肠寸断。
“小夏！”在走廊上出神的夏清空忽然被打断，侧头过去看三步之遥的林特助。“你的方案通过了，下周就开始，到时你可有的忙了！”
夏清空不以为意地一笑，没说话。
“不过……两个月内会不会太仓促了点？我不是质疑你的能力，就是怕你吃不消，不然叫季蓝来帮忙吧？”林特助建议道。
“不用！”夏清空斩钉截铁。
“她也分不开身，而且，既然说得出我就会做到，你不用操太多心了。”夏清空拍了拍林特助的手臂。
二人并肩走向电梯。林特助道：“你办事我向来放心。去哪？我午饭，一起吧？”
跨步走进电梯，夏清空唇角衔着笑，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有事。”
林特助了然的看他一眼，打趣道，“说来也很久没见季蓝了，开车去学校载她出来吃个饭吧，也不知道她的近况如何……”
“您就饶了我吧……”夏清空失笑。
林特助也笑开，感叹地说，“我曾经觉得季蓝太孤独，毕竟她年纪还小，忍不住就用长辈的心态担心她将来会很苦，但是我知道，只要有你在，她一定不会有事。”叮一声电梯门开了，他拍了拍夏清空的肩，“加油吧！”
夏清空走出电梯，跟他颔首道别。
玻璃大厦外光芒万丈，微微扬起头，远远的就看见首都地标商贸大厦，顶端被阳光照射，闪闪发亮，犹如那人的眼睛。
嘴角勾勒出温柔。
最近的每天晚上，季蓝都会散步一个小时。她不能做剧烈运动，却需要一定的运动量。以前她也会和曲方云他们几个打打篮球、羽毛球，或者网球，运动项目中只有游泳比较擅长，算是女生中比较喜欢运动的，但是现在这样的身体是不能了。只能用散步这种散漫的“运动”来代替。
“这样你就想放弃了？其实一开始你就没想过为自己争取什么吧？药也是例行公事的吃，回院治疗也只是为了安抚大家的担忧。季蓝，我真的太了解你了，这一辈子你大概没有为自己做过一件事，你永远都是为别人。不是说这样不好，可是有时候这样的你真的让人恨得咬牙切齿。那么这一次呢？你也不打算为自己争一回么？你说不想离开，为什么不去用尽全力争取呢？为你自己啊，不要再为了别人了。我们……都希望你能更珍惜自己一点，你知道吗？”
那天在首都最高点，方云对她说了这样一番话。
很久以前北央集团朝她投来橄榄枝时，她也曾像今天这样迷惘过，当时在江家的院子外面，是江小松的一番话点醒了她。
她其实真的是个……很怯懦的人。
从不为自己争取，是害怕即使争取了也得不到。
不敢期望，是害怕失望。
只是这一次，如果已经是最坏的情况，如果再也无法比眼前更糟糕，那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兜里的手机铃声大作，冷光闪烁着“夏清空来电”。
“喂？”
“季蓝，”那头的声音温柔而低沉，“你转身。”
握着电话蓦然回身。
长长的校道仿佛没有尽头，一路延伸到目光穷处，夏清空站在她身后，长身玉立，那双狭长而深邃的眼睛深深注视她。
夏天的风热乎乎的穿过林叶，转变成微凉的温度，轻轻掠过彼此的空间，他拿着电话一步、一步朝她走来，身后华灯初上，星火辉煌，宛如穿越时空隧道，坚决而执着地为她而来。
“今天有乖乖吃药么？身体觉得好么？眼睛呢？”
低声地细细询问着，宽大的手掌覆盖着她的手，指尖相触，五指慢慢摩挲着穿过她的指缝，紧紧收拢。
十指紧扣。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深眸澹澹，“今天……想我么？”
砰砰心跳加速起来，却不同以往的羞涩回避，她的心柔软而炙烈，仿佛生出烈焰，想要将他席卷覆盖融入自己的体内。
脸颊绯红，一只手捧着他的脸颊，慢慢凑近，再凑近，轻轻印上他的。
“……非常想你。”
夏清空浑身一震，香甜的气息充斥着所有的感官，下一秒深深扣住她，霸道地席卷唇边的温暖和诱惑。
如果生命如此短暂，为什么不能彻底坦率？
上午的课结束，老师点了季蓝的名要她留下。疑惑地与许呈雅面面相觑后，走向讲台。班里的人本来收拾东西准备奔向饭堂，此时也停下动作。
等她走近，老师把手里的表格递给她，“这件事你考虑一下。”没有多说，头也不回的走了。
低下头看去，赫然六个大字——转、专、业、申、请、表！
砰一声拍在桌子上。
“所以你的意思是高工院的老师叫季蓝转专业？就因为她身体不好？”江小枫怒颜道。
许呈雅尴尬的看了看四周投射来的目光，连忙把江小枫拉下。
“也不是啦！只是季蓝现在眼睛很脆弱，接连两个月没上过机房，作业也没交多少，老师们也是为季蓝着想吧。毕竟季蓝的才华……任谁都不想她走的啊。”
江小枫冷笑：“是吗？想她走的人多着呢，你们班里就不乏这些人。说什么为季蓝好，这分明就是瞧不起人！”之前要季蓝在北央实验做的时候，白天黑夜的剥削她，现在没用了，既不能得罪她，也不愿意保她，就想让她滚！太过分了！
曾界淡淡的说：“只是建议而已，你的反应会不会太大了。”
曲方云不置可否，眼神从季蓝身上掠过。后者一边吃蛋糕一边喝牛奶，惬意非常。
“你怎么想的啊，从刚刚就没吭一声。”江小枫撞了撞季蓝的手臂。
铁叉上刚碰到的蛋糕一下掉到桌上，季蓝侧个白眼过去，“本来我眼睛也不能用了，前段时间才考虑要不要转专业，老师们挺周到的啊。”
“你真的要放弃？！”许呈雅焦急的问。
所有人都一副眼珠子咬掉出来的模样，季蓝扑哧一笑，“说笑的啦！不过也是个问题呢……总不能总是麻烦老师们给我分数吧。”
要是能有一台机没有屏幕又能编程的话就好了。
江小枫忧愁的说：“还有一个月就放假了，要赶紧想办法才行啊。”
曲方云沉吟片刻，刚想说话，电话就响起来。对话内容很简短，没说几句就挂断了，之后他拿起背包匆匆离开。
“北央集团那边找我，下次再聊。”
“连方云都忙起来了，说起来好久没见到大神了吧？”江小枫问季蓝。
季蓝一怔。“呃，嗯，我也两个星期没见到他了。最近北央那边工作很满。”
许呈雅讶异，“两个星期？”
季蓝点点头。
“电话也没打吗？”
季蓝想了想，说：“好像上星期六有打过。”
众人：“……”
江小枫手指往她额头上一戳，“你会不会太漫不经心了！你跟大神刚在一起，照理说是热恋期，巴不得24小时黏在一起才对啊，竟然两个星期没见，一周才通一次电话。你难道不想见他吗？难道就不会生气吗？”
“可是，如果真的很忙，我也没办法啊。”而且他真的很忙很忙，每天抽空发来的短信也是半夜或者凌晨，如果那种时候才有空的话，以她的经验看，基本上每天大概只能睡到三个小时。她巴不得他赶紧睡才是。
许呈雅佩服地叹息，“真厉害啊季蓝你，要是我的话，绝对会抱怨的，虽然我自己也很多事干……但是被晾在一边很憋屈的！”所以她要求曲方云每天至少一则短信或者电话。
“哈哈，本来我们之前也是半年才见一次，现在常常能见面，我已经很高兴了。”笑弯了眼，白皙的脸上漾出清甜的温柔。
支着下巴的曾界坐在一旁，看着季蓝浅笑的轮廓，心里想：这人啊，对恋人的欲望就只有这么一点吗？真让人担心……
接下来的一个月，曲方云和夏清空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起来，北央集团忽然有工作，电话时常关机，搞得许呈雅郁闷异常。所幸期末考的紧张气氛稍稍冲淡了寂寞。
比起许呈雅，季蓝显得吃力很多。
第二学期有十几门课，其中专业基础有八九门，都是上机考试。
比起其他同学用计算机练习复习，季蓝只能闭目用键盘在心里编程。当然，这样的话，即使错了也很难发现，也不可能跑测试，更别说调试了。
陆续考了一半的试，感觉异常艰难。加之老师建议季蓝转专业的事被传了出去，每次考试总免不了一些闲言闲语，事事阻滞，“举步维艰”已不能形容季蓝的困境。
咣！
听见捶桌的响声，许呈雅猛地转过身来。
“怎么了？！”
却见季蓝单手扶着额头，手掌遮住了表情，低着头。
听见她的问话，淡淡说了句：“没什么。”
顺着露出来的尖削下巴往下看，是她搁在桌面上握得紧紧的拳头，青筋浮现。
骤然间许呈雅心下黯然。
她真的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季蓝每天复习看书，对这机子只要超过两小时眼睛就开始充血，一双不能用的眼睛怎么呆在高手如云竞争汹涌的高工院？更何况她本身如同鬼雄般的非凡才华，现在却被束手束脚！而她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这样的情况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虽然上次她说得很轻松的样子，什么“考虑要不要转专业看看”这种话，根本见鬼去吧！她从来没有放弃过程序编写这件事，一刻也没有！她是如此热爱着自己的专业，比任何人都要全情投入，之前每天在宿舍里彻夜编程达旦，第二天仍能神采奕奕的去上课，一点看不出疲倦。她是真的很……非常的喜欢着这个专业，比任何人都更加喜欢着……
上天真的对她太残忍！
给她绝艳的天赋，却又残忍的生生夺走！
傍晚两人从图书馆自习完出来，准备去饭堂吃饭，只见曾界和顾长宇一脸焦急地在门口逡巡着什么。一看见她们，连忙飞奔过来。
“终于找到你们了，快走！”顾长宇抓过季蓝的手臂就往外面拉。
“怎么了？”
两人被硬推上自行车后座，两个男生脚一蹬就飞快地骑起来。在学校里四处绕了很多小路才从学校的足球场边的铁网一个破口钻了出去，又走了一段路才走出一条小巷。
“什么事啊，这么神秘？”许呈雅一头雾水。
小巷尽头是一辆银灰色轿车，顾长宇让几人上车，车子启动之后他才稍微放松了凝肃的脸。
“季蓝，有件事你要有心理准备。”车子停在路边，顾长宇回头看后座的季蓝。
顾长宇为人极为沉稳，很少这样，季蓝的心不住一沉。
“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