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洗漱完毕,熄了灯爬上床。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掏出手机看了看。翻出通话记录,发现一串串连着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夏清空。
霎时间想起来,他今晚没给她短信。
难道是在军区还没回来?
正想着,听见对面床的许呈雅在黑暗中传来声音。
“季蓝,你今晚怎么也这么晚才回来?”
忽然想起一件事,“哦,乔老师叫住了我,谈了大半个小时。”
“乔老师叫你干什么?”
季蓝长长地“唔”了声,然后说,“他说学校实验室有个科研项目,问我有没有兴趣。”
许呈雅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你是说北央实验?!”
季蓝点点头,却想起乌黑一片她看不见,便出声说:“是啊。”
“这是个好机会啊!你答应了没?”许呈雅很兴奋也很高兴。
北央的高信实验室是国家重点实验室,实验大楼建在北央大学保全最森严的南区黄金三角,进出人员都要配卡印指模,扫描人面。一般只有研究生才被允许参加实验。在高工院唯一的本科生特例里面,只有两个,一个是已经毕业多年的学长,现在已经是业界里首屈一指的老大,还有一个就是夏清空。
但都是大三才参加的,季蓝这才一年级啊!
季蓝却平静的说,“我说想考虑一下。”
许呈雅一愣,“考虑什么?”
季蓝说:“老师说实验开始之后不能跟任何外界程序公司接触,但是我跟北央集团的合同还没解除,还有首都的游戏软件公司我一直都还有在接活。现在半路毁约……我不能失信于人。”
“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季蓝若有所思地说,“我再想想吧。”
第二天,下午考完试,季蓝去了北央集团一趟。顾北央出国了,林特助却留守总公司。听完了季蓝的事之后,他了然一摆手。
“你放心去做,你的职位公司帮你留着。”见季蓝不解又惊讶,补充道:“之前小夏也有过这种情况,还好你们负责的项目也结束了,手头的小项目交接一下就行,不麻烦。”
季蓝点点头,有些踌躇。林特助鲜少见季蓝这个样子,便开口问道:“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季蓝想了想,便开口询问:“软件公司那边如果我也中途退出,应该对那边不好吧……”
林特助马上明白过来她的顾虑。这人最先想的不是违约要赔钱,而是对方的项目怎么善后……他觉得有些可笑。自己在社会周旋了这么些年,几乎忘了最初的秉性。
望着季蓝心事重重的眉宇。不知道该说这纯良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倒不必担心。季蓝,有些事你毕竟阅历少,你为他们着想,对方却未必,你顾虑再多也没用。何必呢?”
怔了怔,良久她才回过神来。“……这个我没想那么多。”
林特助拍拍她的肩膀,“这样吧,我跟你过去,对方要是找茬儿也有我在。”
季蓝抬头:“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老板都不在了,下午没什么事,走吧。”说着拿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打开门望着她。
去到了游戏软件公司,果然如林特助所料,对方不肯善罢甘休,言之凿凿说季蓝违约。虽有林特助的警告在前,季蓝还是有些失措。
林特助拍了拍她的手臂让她放心,冷漠的往沙发背上一靠,点了根烟慢条斯理的吸了一口。
“哦?那你们怎么说?”他轻轻笑问。
季蓝有些讶异。
这是她从没见过的林慎。
那人被他忽如其来的镇定傲慢震了下,好半晌才结结巴巴。
“我、我们项目没结束,她突然退出……当、当然要赔偿我们的损失。”
“嗯……所以呢?”
那人吞了吞口水,清一清嗓,“我们、我们公司……咳、林先生……季蓝她确确实实违约在先,我们要求赔偿也没错吧?”
林特助轻轻吐出一口烟圈,缓缓笑了。“第一,接下这个项目之前,季蓝没有签过任何不得中途离开的协议,你的指控不成立;第二,季蓝为你们公司带来多大的利益你心知肚明,别一副被害得损失惨重的样子;第三……”他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锐利的笑,“这孩子,我们家顾总罩了,你自己看着办。”
好大的口气!
最后季蓝跟着林特助离开游戏公司的时候,不知为何有种特别威风的感觉。霎时间觉得林慎不愧是跟着顾北央多年的人,气势强劲啊……
虽然结局季蓝还是赔偿了为数不少违约金,但到底算是解决。
当然,之前她愁着没机会花的账户上的钱瞬间减到了三位数。
这回是真正的捉襟见肘。
但她始终有些担心,对林特助说:“刚才那样对他们说话会不会得罪人?”那么大的口气,对方简直气得脸都青了,难保不会怀恨在心。
林特助微微一笑:“北央集团不怕得罪人。更何况那样说,不过是警告。本来我只是想看看对方的态度,他们的蛮横无理确实出乎我的预料,不把话说狠,以后你在业界的的名声可能会被他们唱臭。”
这季蓝倒没考虑到。
事情全部解决完,终于给乔教授一个肯定的答复。
第二天下午正要去实验楼开会,临出宿舍前接到江小枫的电话。
那边紧张忐忑的声音立时沉了季蓝的心。
“蓝蓝,原来学长昨晚就调到东海军演了!我只打听到这个,军事任务是国家机密,出任务不能跟外界联系,现在谁都不知道他情况怎么样,夏爷爷我爸妈我爷爷都不知道,怎么办……”
手里的电话险些握不住,脑中一阵巨大的轰鸣瞬间炸开,后面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见。
之后几天,高信实验的项目开始,季蓝立即投入忙碌的工作中。
这个项目由国家直接下设,其中涉及的重大机密甚至要求参与实验者一再立誓保证,中外几国语言的各种保证书季蓝至少签署了七八份。
整个实验室一直都安静而肃穆,每天三分之二的时间只有机器运作的声音,格外冷漠。
进入实验室要上缴手机等一切随身的电子产品,季蓝被委任负责整个项目中前期最基础、也是最重要最冗繁的程序及软件开发,同行的有数学院两个和物理院、飞行院各一个研二的学长。
几个学长都是聪明到极致的人,各有各的想法和主张,常常为了一两个点吵得不可开交,已经习惯独自工作或是策划好再合作的季蓝面对这种情况头疼得要命。
季蓝本身就是后晋之生,总觉得自己的专业功底赶不上前面的学长和导师,每天都熬夜看书,再兼之这几个男人一争论起来就没完没了,本来应该马不停蹄的进度一再迟滞,偏偏上头要求每两天做成果汇报,压力之大几乎要将人逼疯。
夏清空方面迟迟没有消息。每晚她总要抽一点时间出来看时事新闻有没有东海的报道,可是能搜索到的只有极端官方的诸如“东海军演顺利”的模棱两可的字眼。
江小枫那边四处探听消息,依旧无果。
素来波澜平静的心湖,被震出龟裂的焦灼,思思绵绵逼仄不堪。
入冬之后,整个北央校园寂静下来,天寒地冻的银素老校只有零星人影。
有时季蓝实在透不过气,只好到实验大楼的天台独处。
浩瀚飘渺的寂静星海,从口中逸出的雾气仿佛轻叹。
天台疾风飒飒,白色的工作袍被吹得猎猎作响,慢慢握紧拳头,越是压抑,想见他的心情就变本加厉在心中肆虐。
耳边寒风呼啸,冰冻的空气扑进眼里,生生化成炙热酸涩。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为什么这个讯息通达的时代,想见一面温柔,想听一声低喂,竟这么难?
夏清空,你在哪儿……
经过了半个月的争论斗争之后,进度终于渐渐步入正常化。
起初季蓝只被交代一些简单的编程和调试,后来乔教授来到得知,怒极骂了几位学长一顿,只说大材小用,遂将大半权责交付到季蓝手上。
几位学长心有不甘,常常不愿配合,季蓝无奈,自知不能多话,只好加倍熬夜把遗漏的进度补上,整整一个星期每天睡不够两个小时。
直到有一次,大家在实验室通宵了两天,凌晨两点疲惫不堪地一起出了实验楼。
物理院的学长四点多不知何故返回实验室拿东西,却发现实验室灯光大盛,走进去一看,发现空荡荡的实验室只有季蓝的座位上坐着人,削瘦的身躯蜷在四屏计算机前面,台灯冷冷清光照亮她乌黑的头发,白皙纤细的手指飞快舞动,耳机的麦克风蜿蜒在嘴边,嘴里飞快吐出一串串指令,细听之下正是他们研发的新软件。
操作编程之快,叹为观止!
可深深印在他脑海的,却是季蓝深陷的眼眶和苍白的脸色。
他明明清楚看见她回了宿舍,此时她换了身淡紫色运动衣,椅背挂了件深色大衣。她似乎只洗了个澡就折回来。
已经整整两天,超过48小时没有休息过,她竟然独自折返回来工作,在这个大雪漫天的冬夜里。
他们的故意为难,她没有抱怨过一声,却原来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弥补缺漏。
一刹那,深深的惭愧与钦佩攫获所有情绪。
季蓝有些奇怪学长们忽然变得非常配合,而且态度和颜悦色。只是任务太多,她也无暇他顾,便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顺利工作就好。
如是又过了一个星期,到了春节,实验室放两天假。
走出实验室的瞬间,心底生出一丝茫然。仿佛天地之大,没有一方归处。
跟着学长和教授出去校外吃了顿火锅。回来的路上学长们问她准备怎么过春节,是不是回家。
她怔然。
家?首都的季家吗,能回吗?南河吗,家人家人,有家得有人,那个“家”有谁?
被忙碌压在心底深处的寂寥渐渐翻滚,直向上涌。
曾经夜深时给她送吃的,然后轻轻笑着,对她说晚安的人。
季蓝不知道,到底多久没有见面,到底多久没有听到声音,到底多久没有去想那个人。甚至连时间都不敢数,好像只要认真地计较了,心上就会“一天两天三天”一样,一下、两下、三下……
硬生生的疼。
回到漆黑寂静的宿舍,光明全失的一瞬间,她有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连方向感都没有了。蓦地手机响起来,蓝色的银屏亮起,江小枫。
电话里传来江小枫潺潺的声音。
“蓝蓝,东海海监船跟对方发生碰撞,局部打起来了。大神……大神他……他被派去开战机……我只打听到这么多……应该不会有事的,如果严重的话新闻一定会报道的……蓝蓝?蓝蓝……”
一阵凉碜寒意从脚底板慢慢升起。
开战机。
季蓝低低一笑。
在南河的那个夜晚,他在车上风轻云淡地说他在军区只开过普通的车。一个连战机都会开的人说“普通”?他当真拿自己当小孩哄了……
耳边仿佛有战机的桨翼特特作响,渐渐变成嗡鸣,硝烟炮火,撞击轰隆,海面高空硝烟弥散。如果有个万一,他被炮火击中,机身陨落,落进茫茫大海……
“季蓝回答我!”
脑中的画面被撕裂,黑暗闯进视野。慢慢想起和江小枫还在通话。
电话里的声音着急又担忧,“季蓝你别吓我!大神不会有事的,他是夏家长孙,部队的领导一定会护着他的!你应我一下好不好?你别吓我……”到最后渐渐显出哭腔。
用力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抽回,握了握手里的电话,放到耳边。只是这个动作,就耗尽她全部的力气。
我……
张开嘴说话,却发现声音压在喉咙里,发不出音节。努力咽咽口水,吸了一口气,低哑地说:“我知道了。没事的,别担心。”
声音柔和而镇定。像那人。
不知道那两天是怎么过来的。
她呆呆坐在宿舍里,一个人吃饭、睡觉,醒来了就望着窗外白雪委地,悠悠出神。江小枫和许呈雅打来电话,一一答应,挂上便又是全世界寂静无声。
微微仰头望着下雪的天,白色的雪花温柔的飘落下来,离远着看是迷蒙,等近了才辨认出一点点的白,却只是一个瞬间,冰凉落到脸上,消融殆尽。
世界仿佛慢到一个极端,她几乎能清晰地看见雪花飘落的姿态,准确的捕捉窗外鸟儿停留的电线上颤了颤;可恍恍惚惚,却又觉得已经历尽春夏秋冬,过了千百万年……
南河的每个雨夜,雨丝从金黄的路灯中跌落下来,被风打得斜飘,像极了小雪。原来一切只是她的错觉。真正的雪,何曾容她细细观赏过?
蓟马无望欲捕风,世界虚空。
永远。
她告诉自己。
她不会再记得那个,在她头顶撑着伞,问“下雨了也不打伞,天上有什么好看的么”的,眸如灿星的人。
“季蓝你过来看一下这个。”数学院的学长站在计算机旁边朝她招招手。
回头望过去朝他点点头,对旁边的物理院的学长说:“我先过去看看。”
“去吧。”
数学院的学长在处理变换曲线,跑测试跑了半天都过不了。季蓝飞快按了几个键,跑了一遍之后打开源文件开始修补bug。约莫大半个小时,重新跑测就顺畅许多。
弄完之后又回去跟物理院和飞行员的学长讨论机翼结构的智能设置。
季蓝正在讲解一个思路,飞行员的学长忽然低呀了一声,“这个夏清空之前构思过,但是运算太复杂最后放弃了,没想到你这个方法这么简单!”
手指的动作猛地顿住。
“这个方法确实简单,但是有点剑走偏锋,不太容易想到。”物理院的学长沉吟着点头说。
季蓝勉强自己挤出一点点笑意,敛眉垂眸。
“是啊,我就是有点小聪明,喜欢走点旁门左道。”调侃的声音,语气轻如羽翼。
两位学长闻言轻笑。
在看不见的角落,她的一颗心却如骤然结冻,外面一层僵硬成冰,里面却轻轻搏动着,如困如囚。
闪耀的镁光灯下,亿万人民面前,清俊璀璨的脸静默而虔诚,轻轻说“好,我等你”的那个人。
五光十色的烟火,冷冽饮冻的河风,昏暗的侧脸寂寞深深,眸光绵长如远方射来的曙光,说过“认识你们真好”的那个人。
那个人,那个人……胸腔宛如久旱皲裂的大地,坎坷生痛,连吸一口气都不敢,怎么再去想念?
对。
她不会再记得。
绝不。
实验室是永远的白织灯,没有窗户。一进去就是闭关修炼,常常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正在办公桌上翻看资料和数据,门口响起敲门声。
物理院的学长倚在门边望着她。“你啊,两天没休息了,快点回去!”
“我看完再回去。”抬起小脸,下巴削尖。
“不行,”他走进来,合上资料,拉起季蓝,“现在就回去,我送你。”
恋恋不舍的凝望了桌上的资料最后一眼,终于被物理院的学长罩了件大衣推进雪地里。
校园很安静,一步一脚印的陷进雪地里,她微微回顾来时的路,缓缓笑了。
身旁的男生见她扬起薄薄笑意,不觉脱口问,“笑什么?”
那个清瘦的女生伸手遥遥指着背后的雪地,上面是两排脚印。他的,和她的。一排深而大,一排浅而小。他的心猛地怦然一声。
“雪好深……”
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清浅寡淡,隐隐夹着笑意,有种淡泊的味道。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一路往前走,她轻得几乎没有重量,踏在厚厚积雪上的每一步都那么浅。
皙白的脸在黑色风衣的衣领里面,白色的毛线帽掩住乌黑的长发,睫毛细细长长,日光照下来素颜无暇,如画中仙,安静而美好。
喉头紧了紧,倏忽心跳如雷。“季蓝……”
女生却陡然停下脚步,呆怔地望着前方。波澜不惊的深眸此刻剧烈收缩着,眼底写满愕然。
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在不远处的凌光闪闪的茂盛银树下,站着一个笔直凛冽的黑影,只是随意的站姿,已经潇洒风流。
那人毫不掩饰地望着他们两个人,准确的说,应该是望着,他旁边的女生,目光裸露而炙热,像是要将她擒获揉进身体里。
那人他认识。
高工院。夏清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