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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50吻别

破笼之翼 云尚锦 2024-12-27 12:52
手术不知道进行了多久。
先是圈圈醒来后缩在思芽的怀里问“妈妈在哪里”,思芽没有回答,于是他呜咽着撒起娇来:“我要妈妈……”
思芽突然厉声回答:“我才是你的妈妈!”然后拼了命地抱紧他,不允许他脱离自己的怀抱,也不允许任何人碰他一下。圈圈惊恐地向白睿求助,他却没有注意到母子二人的反应,只是完全沉浸在一种茫然无措的状态。圈圈不再敢开口,被锁在思芽的怀里,恐惧不已地流泪。
缝合了额头也处理了手腕的安泽回到手术室门口,低头看着自己右手薄薄的绷带,始终一语不发。
他们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根本不记得是多久以后,“手术中”的灯光突然熄灭,惨白的声谷被推出来,马不停蹄地送进重症监护室。他们急匆匆地追到病房门口,李医生却不允许他们任何一个人去见她。
一直到下午,李医生才终于再来和家属谈话。她说声谷尚未度过危险期,只是让他们等着,她的言辞里是医生一贯的严谨,她不给出任何坏消息,也不提供任何乐观估计。
她皱起眉头,指着白睿说:“你,跟我过来。”
白睿连忙打起精神,跟着她进去。
安泽“腾”地一下站起来,冲到李医生身边。李医生瞪了他一眼,她的眼神有着和声谷一样的冷漠,也有声谷缺乏的那种咄咄逼人的锐气。
“只见家属。”她说完便关上了病房的门。
安泽看着在自己面前决然关闭的房门,终究是忍住了闯进去的冲动。
这是白睿见妻子的最后一面了。
声谷双眼紧闭,有一根落在脸颊上的发丝随着呼吸不停摇摆。她真的苍白的像一张纸,白睿只觉得,如果用力去碰,她的皮肤就会像窗户纸一样,被戳出一个窟窿。
旁边有一台机器发出缓慢而拖泥带水的“嘀——”“嘀——”声,他太熟悉了。每一个心跳声结束,他都觉得自己被抽掉了一节脊椎,整个身体开始一节一节地坍塌下来。
李医生淡漠地说:“你和她告个别吧。”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白睿愣住了,那几秒钟,就好像包裹着声谷的白色床单,无限蔓延伸展,把他也裹在那种冰冷和苍白之中。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彻底的空白。
他俯下身,轻轻吻上她的嘴角。
那一刻的感觉很奇怪,根本没有预想的恶心或者不和谐的感觉。或许很多年前,他们还是名义上的男女朋友的时候,那一次临别的亲吻如果他坚持地吻下去了,也会发现根本没有想象中那样奇怪。
然后他们便不会分手,他不会让她一个人回到楼上,那之后的一切也会彻底不同。
这一刻,白睿愿意付出一切,只要时光能倒流。
或许倒流到第一次见面那天。白老四送他上学时还在骂他“这么怂小心以后找不到老婆”,而他在入学测验时偷偷看着隔壁兔子男生的试卷,也偷偷看着兔子男生干净的侧脸,心想他要是个女的,当老婆也不错,至少考试有得抄。
或许倒流到她用牛津高阶词典救下他那天。后来他仍然像搂着兄弟一样勾着她的肩膀,说着“睿哥我请你吃面”,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她当他老婆也不错,至少以后可以帮他打架。当然,那句话他没脸说出口。
或许倒流到中考复习的时候。他在她的监督之下疲惫不堪,满脑子想着,“老婆也不带这么唠叨的吧”,却仍然怀着奇怪的纵容和奇怪的畏惧乖乖顺从。
或许倒流到她窘迫地告诉他“班长说我跟你走得太近他会生气”时。他听到这话满心的不爽,“那个奶油小生除了读书之外根本一无是处嘛,根本比不上我啊!”心里愤慨地想着,却只是随口骂了一句“重色轻友”。
如果时光能倒流到池安泽出现之前,杨念恩带着女儿嫁入池家之前,突发的变故把声谷卷进身不由己的漩涡之前,他都可以说出自己幼稚懵懂的心情,和她像所有年轻单纯的男孩女孩一样,谈一场傻乎乎的恋爱。
然后她母亲生病时,他可以有正大光明的身份接济她们、照料她们,她会有惊无险地度过最动荡的时光。然后他们因为早恋而被老师围追堵截,他会仗着不羁的性格和惹不起的家庭背景维护着这段恋情,一直到他们俩考上同一所大学,然后像所有大学生情侣一样牵着手压马路,一起上自习,在校园阴暗的角落里亲吻。然后毕业、工作、结婚,原本两个人的生命轨迹会是那样。
但是他只能站在一边,看着她对凭空出现的另一个男生逆来顺受,看着她因为另一个男生而欢笑、忧虑、遍体鳞伤,看着她因为另一个男生而陷入绝境、心如死水。他有多少次想挺身而出去照顾她、保护她,从另一个人身边把她抢回来,然而事态总是因为他的笨拙、暴躁和莽撞而变质。往往反倒是她替他挡住扑面而来的危难,拍拍他的肩膀,说句“你顾好自己就够了”,或者别的更不客气的话,脸上的表情,却是从来不会给予别人的温柔。
后来她成为他的第一个女朋友,后来又成为他的妻子。她拥有女友和妻子的名分,履行女友和妻子的义务,但女友和妻子应得的一切,他始终在向别人付出。
他曾经为了思芽说出“她才是我老婆,你以后再骂她,就给我滚蛋”这种话,他自己都为这一份鲁莽和狠毒后悔不已,她却在短暂的冷静之后买了菜回来,若无其事地给他们做一桌晚饭。他觉得,这印证了他单纯而自私的想法,她果然是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他的,理所当然的存在。
声谷动了手脚的饭菜弄得全家人昏睡不醒时,只有白睿因为块头大所以受到的影响最轻。他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见初中入学考试时,他被试卷上复杂的问题弄得烦躁不安,抓耳挠腮之际,同桌默默地把试卷推到他面前。梦境里同桌的面目模糊不清,然而试卷上的字迹干净整洁。从声谷肩上滑落下来摔在冰冷的地板上之前,他在梦里看见印刷体的“姓名”二字后面,写着他见过的最娘炮最矫情的名字。
他醒转过来,半梦半醒地念出试卷上的名字。
“声谷……”
声谷原本在心底拟好了详细的灭门计划,细致到煤气开到多大,锅里要掩人耳目地煮着什么东西,她自己要找什么样的不在场证明。听到这一声呼唤,原本怀揣的冷酷而决绝的念头,像瞬间被戳破的车胎。
在地板上再次陷入梦境之前,白睿只听见耳边一声泄气的叹息,他的呼吸之间嗅到的,全都是近在咫尺的、只有女人身上才会有的甜香。然后声谷千辛万苦地把他的身子抬离地面,扛到双人床上另一个女人身边。
他有过十三年的机会,但是他让自己的“错过”持续了十三年。一直到最后,他为了别的女人的意愿绝情地把她丢出家门,那时候仍然自私地相信,即便这样,她也不会离开他。
时光终究无法倒流,所有的巧合、必然和人为因素的堆积让他们走到了现在这一步。她做出了最后的成全。她选择作为“白太太”死去,以最彻底的方式离开,而他会拥有财产、思芽和儿子,他想要的一切。
他想要的一切?
泪水夺眶而出,坠落在她的脸颊上。
“娘炮……”熟悉无比的骂声在耳边响起。
白睿吓了一大跳,猛地向后跳到了一边,见了鬼一样满脸煞白。
声谷的脸色仍然苍白得可怕,微微侧过头去看着他时,却带着一丝笑意:“你干嘛……”
白睿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我干嘛,我还想问你干嘛呢!你不是要死了吗?”让他惊吓的当然不是声谷死而复生,而是她突然醒来之前,他正在做的事情。那种感觉,就好像他趁她睡着偷偷亲她,结果她其实在装睡,把他抓了个现行。
“你才要死了……”声谷说话气若游丝,气势却丝毫未减,她轻轻伸出左手,“你躲那么远干嘛,我又不是得了传染病。”
白睿乖乖地走近,轻轻握住她的左手。纤细苍白而无力的手指握在掌心,他才突然缓过神来,失而复得的喜悦席卷而来,酸涩而湿热的感觉涌上鼻腔。他突然间跪在床边,把脸压在她的手心。
声谷想笑,笑出来的声音却更像压抑的咳嗽:“你不是叫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用左手碰你吗?”
“谁叫你把手伸到那种地方……恶,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老婆把手伸进别的男人的裤裆……”白睿抱怨着,却用力地把她的手心贴在自己的嘴边。
声谷轻轻把手抽出来,手指无力却温柔地划过他的额头,发际线上的疤痕,颧骨上的雀斑,眼下的黑眼圈和泪水,慢慢滑到他的嘴角。她仔细地用心地抚摸他的脸,她没有力气笑,眼神里却带着不可言传的温柔。
“你别跪着,等我死了再跪也不迟……”
“别胡说!”白睿喝止了她不吉利的话,站起身来四下搜索着,病房里连一张椅子都没有,“那我可以躺在你旁边吗?”
“可以,但是你不要碰到我……”
声谷根本无法挪动,于是白睿小心翼翼地侧卧在病床边缘,在十厘米宽的狭窄空间里,仍旧握着她的左手。
“唉!”他叹了一口气说,“结婚四年了,第一次和你同床共枕。”
“怪我咯……是你自己更爱情妇不爱黄脸婆嘛……”声谷假惺惺地嗔怪。
“从今以后我每天都要和你一起睡,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他说这话的语气,简直和圈圈一样。
“别傻了,那思芽怎么办……”
“姐姐……姐姐她……姐姐可以继续住在家里啊,然后我会一直照顾她,如果你怕她会伤心,我就等她睡着了,再偷偷跑来找你,这样怎么样?”
“睿哥……这样不行的。”声谷脸上的表情,却还是纵容的笑,“不管你的出发点多好,都不可以在两个女人之间摇摆。你只能选一个。”
“那我选你!”白睿斩钉截铁地回答。正如声谷与阿晋同归于尽前说的那样。
“不行,你不能选我。”声谷说,“我不需要丈夫爱我,我不需要完整的婚姻。但是思芽需要你。”
白睿无言以对,他心里那种懦弱的善良也不允许他抛弃思芽。脆弱的女子孤苦无依,他却和声谷幸福地在一起,他会觉得自己像是天下未定却沉迷女色的昏君。
“而且你又不爱我。你爱她,你们俩在一起更好。”
听到这一句,白睿猛地用手肘支起身子,反驳她:“不对,谁说我不爱你。”
“你自己说的啊……”声谷又咳嗽一般笑了一声,“每次我跟你说‘我也爱你’,你就跟我急……”
“那是我幼稚!我白痴!我脸皮薄!现在补上还来得及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白睿发了疯一样,把十几年从没说出口的话一次性全都说了出来,生怕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李游和思芽姐姐,我是很想好好照顾她们,她们不开心我会很难过。但是没有你的话,我根本一天也过不下去!我喜欢了你十几年了,开玩笑!我从初中就开始喜欢你了,那个时候我天天找机会搂你的肩膀,摸你的脖子,你真的一点都没看出来吗?我和你一起打篮球,贴着你的身子防守你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声谷却仍旧那样一副温柔而平静的表情,仿佛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震惊到她了。
“没想到你这么猥琐……”
“我早跟你说了,男人都是这样的。切,你当初跟我说你在古镇和池安泽睡一张床,我都要气炸了!他凭什么!我也想跟你睡一张床,我也想拉着你的手睡觉!我也想把你生吞活剥了!”
“喂,我是你大哥啊,你想对我下手,你丧心病狂啊……”
白睿皱起眉头:“这么些年我也一直这么觉得,你明明是大哥啊,我居然会对你有感觉,我是不是同性恋……”
声谷笑了两声,胸口疼得不得了,想咳嗽却更加疼痛,只能尽力放缓呼吸。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不要笑,你好好休息!”白睿吓坏了,伸出手按在枕头上,想着是不是应该拍拍她的胸口给她顺顺气,却根本不敢动手,“你可千万把身体养好,千万别死。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我没事的,睿哥。而且就算我死了,我也会在天之灵保护你。”
“你又胡说!”
声谷仰头望着白睿,又是那种温柔到要滴出水来的眼神:“我是说,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我也爱你。”
白睿俯视她惨白的脸。他背着光,表情是一片黑暗,这时候他不再流泪,也不再说话,心里的悲伤却已经奔涌而出淹没了一切。仿佛上一刻,声谷说出口的不是“我也爱你”,而是“再见”。
“声谷……”他喃喃地叫出她的名字,微微俯下身。
声谷脑子里想着“我是病人你都想对我下手你禽兽不如啊”,却突然间失去了一切力气,便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着那个滚烫的亲吻降落下来。
是吻别了。
白睿也知道。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深深地品尝声谷唇间的味道,心里翻腾着他承受不了的复杂情绪。交错着悔恨和愤怒,悲伤和绝望,然而却又有如愿以偿的喜悦,和那种令他痛苦的渴望。
太难受了。
他皱起眉头,错乱地揉着她的头发,身子也不知轻重地向下沉。
声谷呼吸的频率突然变了,她想做出一个“推开”的动作,手却只是虚弱地动了半寸,在他的亲吻里断断续续地说:“顶到肺了……”
“哈?”白睿松开她,“我什么都没干啊……”
她皱起眉头,声谷的呼吸微弱而艰辛,带着奇怪的令人心惊胆战的杂音:“是我的排骨……”
她本来就因为肋骨骨折伤到了肺,根本碰都碰不得的。
白睿冲出了病房,疯狂地大喊李医生的名字。
李医生动作熟练地推进药液,稍稍调节静脉注射的速度,静静地看着声谷的反应。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心跳越来越缓慢。她看起来像是已经死了一般,然而脸上又带着一种奇怪的心满意足的安详。
等待药物发挥作用的时间里,李医生有些无聊地翻了翻病历,又低头看着声谷苍白的脸颊。
原本事情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的,不是吗?她终究还是有太多牵绊,口口声声说着“只要活着就能活下去”,却活得比预期得复杂太多。
李医生轻轻叹一口气。
世人习惯把李医生这类人称为天使,其实,声谷才真正像所谓的天使。无怨无悔的付出、坚定不移的守护、斩妖除魔的暴虐。这个世界原本就不适合她这样的人。
不过既然一切都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那么估计她一直到最后,都还是无怨无悔的吧。
李医生关掉房间里的仪器,在表格上填下死亡时间。
而那时的白睿,一言不发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思芽伸出手来搂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他却轻轻把她推开,嘴里梦呓一般不停说着:“对不起,姐姐,对不起……”他的双手在膝盖握成拳头,深深地低下头,牙都快咬碎了,硬是忍着没流下眼泪。
声谷说了,只能对着自家女人哭,不能在外人面前这么娘炮。
安泽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悲痛的白睿。
终于应验了他说过的话,他果真是宁可让声谷死去,也不愿让她作为“白太太”活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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