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卧室,看见自己手机上两个未接来电,相隔半小时,都来自安泽。
“哥哥,找我有事吗?”她拨回去。这一次,奇怪地没有惊慌,没有忐忑,只是茫然。
“安顿下来了吗?”他却没有正面回答问题。
“嗯,都收拾好了,我妈妈也睡了。”声谷把嗓音压得很低,她不确定新房子的隔音效果如何。
“你不方便说话?”
“呃……也没有。”安泽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她嗓音的质地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好了,我钻到被窝里和你说。”
安泽明白的:“你不想让你妈妈知道你在和我打电话?”
“不是啊,哥哥……”其实就是,她不想妈妈问起“这么晚了跟谁打电话”,或是听到答案后露出“我刚刚怎么说的”那种表情,“我妈妈就是担心我重蹈她的覆辙,所以有各种各样的顾虑。但是对你,她是真的很感激……”
“不用说了,这个没事。”话虽这么说,安泽的语气里多少流露一些不悦。
一阵夜风吹过,他把手机夹在脖子上,拉上外套的拉链,身下的影子随着脚步而缓缓拉长、变向、缩短。
安泽向来不是“烂好人”的类型,被人说冷血也不是一次两次,偶尔会爆发出苏赢或是声谷无法理解的善意。但是对杨念恩,他的尽心尽力不只是单纯的善意或是“孝顺”,他的目的,是收买人心。然而即便获得她的感激和信任,却仍然在临近他真正动机时遭到了她的抗拒。
“好奇怪,原来你这么怕你妈妈。”他把语气放软了一些,“你要是不方便说话,那我说你听好了。”
声谷觉得,像是黑暗中有什么庞然大物带着飒飒的风声快速逼近,她却仍然看不清是什么。
“好。”她回答。
“前段时间,我去咨询了一些事情,关于我们俩的关系,”他说,“因为我爸和你妈妈结婚的时候,你还未满十八周岁,构成了收养关系,所以比较麻烦。然后我想过,不然把我的户籍迁到我妈妈那边,但是她不同意。”
“为什么?”
“她那边也有家庭,有孩子,包括财产这类复杂的问题。”
“不是……哥哥,为什么要……为什么你要把户籍迁走?”
很近了,迷雾中那个看不清形状的东西。
安泽想,这还不明显吗!
“总之现在都不需要考虑了,反正我爸和你妈妈也离婚了,现在我们俩没有任何‘兄妹’关系了。你也不用靠我爸养活,也不用看我们家人的脸色过日子,那些复杂的事情都不存在了。”
“嗯……”
“我说过的话仍然算数,我爱你,我要你做我的女朋友。”不论在心里预演多少次,那三个字说出口时,还是感觉牙齿在打架。
声谷屏住了呼吸,大脑一片混乱,尴尬的沉默维持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对方在等待自己的答复。
“可是……为什么呢?我又不好,我一直给你惹麻烦,之前那些事情,照片什么的……我还跟你说过那些过分的话……”她已经语无伦次了,“我不够好……我……哥哥,你是觉得内疚吗?其实没有必要的,不用这样的,不用你负责任的……”
“口口声声说当做一切没发生过的,不是你么?为什么现在,反而要把以前的事情全部扯出来?你不是想把一切都恢复到过去某一个系统正常的时刻么?现在,一切可以回到我爸和你妈妈结婚以前,现在你只是你,我只是我,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但是,事情已经发生到这一步,根本没有时光倒流、“从头开始”的可能,可行的,也只是在发生过一切的废墟之上,“继续下去”而已。
“但是……你真的不介意吗?我总是弄出一些困扰你的事情,就在没多久之前,我还……那些照片都已经传遍所有人了。”
“没关系,我知道实情就够了。”安泽明白,那些照片会针对性地发给他,其实也是因为谁都觉得声谷属于他,“要说介意的话,就是有点担心你。既然你不在意别人的非议,我也没必要无端让你为难。”
“你……你担心我?”对于安泽的反应,她所有的猜测都环绕着责备和愤怒,“可是,这些事情都是我自己弄出来的,是我自己咎由自取啊……”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做这些事,现在我跟你说什么也没用,你永远不可能信任我。别插嘴,”他制止了她习惯性的反驳,他现在不需要听她解释自己如何信任他,“下次就算遇到危险,你的第一个反应也是自己扛上去,绝对不会等着我来帮你,不是吗?”安泽的语气不自觉泄露出一些无奈,但他很快收住,“这些我不介意。你就是这样走到现在的,我不会要求你变成软弱、无助的小女生,如果危险真的发生,你尽力去应对就是了。但是我不会让危险到达你的面前,你不需要开口求助,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让它砸到你身上。”
声谷没有说话,在被窝狭小的空间里保持着“目瞪口呆”的状态。
连日阴雨,冬夜的被窝湿冷不堪,她蜷缩在被窝里的躯体却开始发烫,她的脸庞像是一团火焰在燃烧。
“我说完了。”见她仍然没回应,安泽说,“就算拒绝,你也尽管说好了,反正现在,你也不用因为我是‘继父的儿子’而怕我了。”
“不是……我倒是没有……”她拘谨而紧张的反应,根本没有因为他“继父的儿子”的身份消失而结束。
似乎最初,他给她带来的压迫感,也不是单纯地因为父母联姻产生的关系。
安泽听出了她语气中的逃避和退缩:“你需要时间考虑吗?”
“我……”她只来得及说出那半个犹豫的音节,电话便猝然挂断。后面的话根本没有组织出成形的语句,她只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轻易接受突如其来的一切。而拒绝还是接受的问题,因为太过复杂,思绪反而绞缠成灰色的一团模糊。
即便如此,她也不能让电话莫名其妙地断在这个节点,即便是“需要时间考虑”,也好过彻底的悬而未决。
她拨通电话,却只听见“您的号码已欠费”的生硬回音。
她毫不犹豫地起床,匆匆套上厚实笨重的夹棉家居服,穿过卧室门、家门、电梯、大楼的门,沿着完全陌生而冷清的路线,走到冬夜的寒冷空气之中。新建小区的唯一一家小卖部正在打烊,她急匆匆跑过去:“稍等一下……请问有没有充值卡?”
“充值卡没的,我们店才刚开张没几天,明天移动公司业务员就会把充值卡送过来了。”
“哦……那这个电话可以用吗?”声谷看见墙上的公用电话标识。
“可以,三毛钱一分钟。”同样裹着夹棉家居服的年轻老板娘一脸疲态,“但是麻烦你稍微快一点哦,我们要关门了。”
“好的……”其实她根本不确定这通电话的内容,却只能先给了自己一个时间限制。她拨出电话,静静等着。
在电话的等待音之外,她隐约听见了熟悉的手机铃声,在住户稀少的寂静小区里,似有若无地鬼魅一般轻响。她回过头去,隔着五十米,或许更远的距离,草坪上及膝高的灯光照亮被灌木遮掩了一半的侧影。安泽坐在长椅上,被一阵淡淡的烟雾环绕着,眼睛低垂疑惑地看着来电显示的陌生座机号,点燃的香烟夹在另一只手里。
“喂?”他接起来,对方却已经挂断,于是他的眉头又紧了几分。
然后他看见声谷站在小卖部的光线下,挂断了电话,穿过五十米的短短的距离,穿过潮湿积水的地面,穿过腊月冰冷的空气,直直地向他走来。
“被我抓了个现行!”她瞪着他手里的香烟。
其实,多亏他在电话突然被掐断的不快和忐忑中,去小卖部买了一包烟,延误了小店关门的时间,声谷下楼时,才赶上了打烊前的最后一刻,才发现了独自坐在长椅上的他。如果不是那包烟,至少今晚,他们是要错过彼此了。
安泽掐灭了烟,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和打火机,一起扔进垃圾桶,转过身来便用力抱住了她。
黑暗中迷雾里看不清面目的未知物体终于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她终于看清了,也感受到了。
是他的怀抱。
“哥哥……你别这样,被人看见怎么办?”她紧张地躲避,却根本挣脱不开他的拥抱。
其实此刻,整个小区已经彻底“荒无人烟”了。声谷身后的小卖部终于“哗啦啦”关上了铁门,只剩下他们两个,在接近午夜的黑暗中,路灯洒下微弱而惨淡的白光,空气里飘摇着令人瑟瑟发抖的潮气。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安泽低声问她:“你大半夜衣衫不整地跑下来,总不是为了拒绝我吧。”
“我……”她还想负隅顽抗一下,但的确,她这么急切地拾起这段中断的对话,的确不是为了拒绝他。于是只得反驳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我才没有衣衫不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