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消息传到安泽耳朵里时,其实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万户给他打电话时,白睿已经被送进了警局,而声谷也在医院处理了伤口,被接回千翀家。安泽挂掉电话急切地出门,心想,他所恐惧的事情终于爆发了,偏偏是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
他以为在他缺席的那几个小时发生的事,只是声谷经历生命威胁之后,姗姗来迟的情绪崩溃。
对于她而言,却是觉醒和抉择。
她动手的速度极快,“猪头”倒下时饭店的所以人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只看见络腮胡凶狠地扑向她,她抬起手肘打在他的喉头。然后便是如梦初醒的白睿冲上去,掩人耳目地补上几拳,于是目击者的证词就变得众说纷纭。愿意开口的目击者只说起络腮胡是如何膀大腰圆满脸凶相,而声谷面对他时如何像羊面对熊一样,于是白睿奋不顾身地保护他,下手就算狠点也情有可原。
至于事情的开端,似乎没有人知情。
声谷本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根本没办法提供更多情况,做笔录的民警也只当她是惊吓过度。
警察赶来之前,白睿只来得及打电话通知自己的父亲和万户。然后他把一个手机塞到了声谷手机:“是我干的,他们是我打的,知道了吗?跟你没关系!这个手机……你把它毁掉,或者交给万户,总之千万不能落在警察手里。”
声谷麻木地点点头。后来被警察问讯,被万户送到医院,医生处理她手臂上被碎玻璃割破的伤口,整个过程她一直像一具尸体一般,不说话也不动,眼里没有一丝生命的光彩。后来万户去走廊尽头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两瓶水,只半分钟时间,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踪影。
她目标明确地赶到络腮胡的病房,拿出挂在钥匙上的小小折刀,靠近病床上的男人。
“你干什么!”门口传来一声呼喊,罗世良扶着门框站着,他似乎根本没有从醉酒中清醒,凶狠地挥舞着他的右手,石膏已经拆了,却依然裹着纱布,“你干什么?这事儿不是已经算了吗?你还想怎么样?”
声谷出神地看着他通红的鼻头和脸颊:“是你对不对……我早就应该猜到了。”
“你他妈说什么!”
“思芽的男朋友,其实是你,是吧?”
听到这个问句,罗世良愣了愣,神情从夹杂着疑惑的愤怒变成心虚,从逃避变成无路可退的默认,又从无处发泄的痛苦重新变成自暴自弃的愤怒。
声谷抓住了他的衣襟:“那……你也知道了吧……你也知道你妹妹对思芽做了什么吧?”
他的脸皱成一团,错乱地想推开她的手,却似乎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抬起手抹着满脸的热泪。
“都怪你……这一切都怪你……”
声谷狂躁地拉扯他的衣领,他瘫软无力,一下子跪倒在地。他不反驳她的指控,也不反抗,倒在地上便不起来,只坐在病房门口捂着脸啜泣,走廊上来往的行人都好奇地往里看。
“你害了她,你保护不了她……那个人还在到处吹嘘自己干了什么……”她的手指向病房里麻药未过的络腮胡。
罗世良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迷迷糊糊地听懂了她的话,抬头愣愣看着病床上的男人:“他……你说是他……是他!”
声谷没有说话,几乎喘不过气来,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回答了一切。
“老子杀了他!”罗世良突然大喊一声,猛地冲上去,跳到病床上一拳一拳打着昏睡的络腮胡。
声谷停在原地,眼神麻木地看着他。病房里的骚动引来了一大群医生护士,团团围住罗世良,把他从病床上扯下来,有询问的、有斥责的、有为络腮胡检查伤势的。
罗世良发疯一样咆哮,奋力反抗,挣开了医生,伤拳猛地打在窗户上,玻璃哗啦啦碎了一地。
声谷站在骚乱的边缘,听任穿着白大褂的人焦急地将她挤到一边,她感觉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像幻境一般。周围的声音变得失真,脚下的地板似乎在摇晃,她的头晕得厉害。
有人拉住她的手臂,把她从骚动的中心拽走,她脚下不稳,面颊撞在万户的肩头。
“快走……”他用力搂住她的肩膀,强硬地推动她前进。就算对之前发生的事多么一头雾水,他也很确定,必须让她和罗世良以及那两个伤者保持距离。
他们穿过医院的走廊、电梯、大厅,走到地下停车场,离他的车只有几步之遥,声谷却突然脚下一软,跪在了地上。
“声谷……”万户弯腰搂住她的肩膀。
她的头发落在他的脸颊上,她的呼吸扫过他的耳畔,他能闻见她身上的酒味和医院里的消毒水和碘伏味,她的膝盖上布满星星点点的血迹。
听见他的呼喊,她便直愣愣地看他的脸,即便在尴尬的对视之后也丝毫不移开目光,他能在她眼里看见缩小无数倍的自己。
她的眼神让他心惊胆战!
她突然按住胸口竭力地呼吸。她的耳边响起尖锐而凌乱的轰鸣,大脑一片空白,胸口像堵着什么厚重的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越用力呼吸,大脑就越发缺氧。
“声谷,怎么回事,你怎么了!”他急切地摇着她的肩膀。
嘶哑的喘息声突然变成哭声,没有半点预兆,声谷跪在地下停车场的地上,哭得声嘶力竭。
仿佛整个世界都融化了,只剩下她和周围冰冷的空间,还有穿越时间与空间停留在那个黑暗仓库里的回忆。
她愤怒地锤着地,撕扯自己的头发,抓伤自己的皮肤,把自己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但是她的愤怒,她的痛苦,完全无济于事。
她根本无比改变已然发生的事情。她没有办法拯救那个在一年前割开自己手腕的少女。
“声谷!你别这样!你冷静点!”万户用力抱着她,但是她的力气惊人地大,他小心翼翼的力道根本制服不了她。
安泽赶到的时候,场面混乱到难以言喻,万户和声谷像是言情剧里相互厮打却同时抱头痛哭的情侣,相拥着跪在地下停车场的正中心,一个撕心裂肺地哭泣,一个手足无措地安慰。
安泽皱起眉头,轻轻推开万户,把声谷夺回自己手中,说话时声音温柔到难以想象。
“声谷……没事了……”他俯身到她身边,不顾她的畏缩,硬是把她搂在自己怀里。
但她的身子却像一个蜷曲的虾,或是遇到威胁盘成一团的马陆,根本无法放松。无法压制的哭声透过她紧紧折叠的躯体传出来。安泽紧紧抱她不断颤动的肩膀,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她抓着他的胳膊,抓得这么紧,他觉得她的手指就要刺穿他的衣服,刺进他的皮肤和血管。
“都怪我。”他把嘴唇压在声谷的头发上,“都怪我才让你碰到这种事……”
声谷哭得声音都哑了,连呼吸都不顺畅。她使劲摇着头。
不是因为这个。问题根本不在于她为什么会遇到危险,而是她为什么能化险为夷。并不是因为她所信任依赖的男人始终保护着她,并不是因为她谨慎处事明哲保身,不是因为她遇到危险时懂会抛弃一些尊严只求保命,也不是因为她在无路可退时懂得做出鱼死网破的困兽之斗。
她能够回来,只是因为另一个女孩没有全身而退!
思芽手腕上那个深深的伤痕,不像矫情的青春期少女,抱着对痛楚的好奇或者寻求别人的注意,而浅浅地划破自己皮肤。她切得那么深,以至于需要那么复杂的缝合才能合上她敞开的流血的伤口。她切得那么深,以至于声谷握住她的左手时,感觉不到她绵软的五个手指的任何力量。
她遭受了别人无从得知、也无法想象的恶行,经历了真正的、冰冷的、流血的死亡,才得以回来,从罗瑞雪的手里救下声谷。
所以如今声谷的一切,她的生命、她的幸福,都建立在思芽的遇难之上。她的幸存是一个残酷的结果,为此付出的代价,便是思芽遭受的惨无人道的折磨。
一年前在同一个废弃仓库,死去的不止一条生命。
声谷的生命是用鲜血和死亡换来的,别人的鲜血和死亡,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所以她必须回到鲜血和死亡中去。她没有资格享受如今拥有的一切。
她不可以拥有幸福,她不可以拥有安泽。
她用力把安泽推开,拳头凌乱地锤在他的胸口,哭得越来越歇斯底里,拼了命地要逃离他的束缚。
“你干什么?声谷,我带你回家去。”
他尝试着抓住她,她却像一只逃脱牢笼的惊吓过度的仓鼠,跌跌撞撞地扑进万户的车,把每一寸肢体都缩在那个铜墙铁壁的防护里。
安泽追上去,声谷却已经从里面把车门反锁。他狂躁地回头对万户说:“快点解锁!”
万户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安泽……你还是先走吧,不要刺激她了。”
安泽垂下眼望着车里蜷缩成一团的漆黑人影,眼神中的怒气夹杂着说不出来的无奈。声谷强烈的拒绝和逃避让他很是挫败,眼下他的确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等她冷静一点,我会送她回去的。”万户向他承诺。
于是安泽苦闷地最后望了声谷一眼,转身默默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