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变着,就像春天的竹笋,稍稍不留神,已经在眼皮底下长高了两寸。
先是把洗头发的时间从睡前变成清早醒来后,所以不再因为一夜的碾压而形变成乱糟糟的模样;然后是向来没有干透便塞进柜子里所以皱巴巴的校服衬衫,开始小心翼翼地在晾晒之前扯平,一直到干成挺直的形状才满意地穿到身上;后来走火入魔般地在课桌抽屉里准备了一件干净T恤,每次打完篮球都会悄悄去卫生间换下汗湿的衣服;还有成绩,在一次模拟考后正式跻身“中上”水平。
“爱情的力量么?”声谷趁李游不在的空隙悄悄问道。
“闭嘴!”别扭地回答着,语气却掩饰不住一丝笑意,“你也进步不少,看来‘午夜一对一辅导’效果很好嘛。”
“你才闭嘴!”
不过声谷的进步的确归功于安泽的帮助,他果然学习很厉害,而且特别擅长她的弱项数理化,那些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曲折推导,或者小车和小球的运动状态,他都能抽丝剥茧解释得一清二楚。
而且面对着这样的老师,她连一秒钟都不敢走神。
虽然每半个月才有两天的周末可以回家一次,但是能有他额外的补习,对自己的帮助真的很大。可惜在两次补习之后,他就离开家去了省城,回学校参加一个竞赛。声谷回到家听方姨说起这个消息,心里不知是轻松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一方面觉得对着他真的压力好大,但是理性地想,的确因为他的辅导进步了很多,所以又有点失望……”声谷叹了一口气,视线不经意地落在教室门口,“真羡慕那些保送生呢,都不用高考……”
外班的美术保送生似乎是从天而降,以越来越高的频率出现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酸奶,有时候是运动饮料,而夏风临会在男生的起哄声中带着微笑去迎接,对于“你俩到底是什么关系”这种问题不置一词,脚步经过李游身后时从来不会慢下一分。因为不用担心高考,那个瓜子脸的小女生有足够的精力对风临展开攻势,整天幽灵般徘徊在教室门口,班主任和英语老师都很头痛。前同桌阿绿会在下午白睿去打球时坐到他的座位上和李游聊天,大多数内容是抱怨夏风临,仍旧是高傲啦,自负啦,滥情啦。最让阿绿不满的是,夏风临不在的时候,瓜子脸的保送生会叫她“麻烦帮我把这个转交给风临”。
“我是他的助理吗?”
声谷记得那时候阿绿的语气夸张地愤慨,而李游只是默默地听着。
“所以我说啊……”声谷教育白睿,“你当时要是接受省队特招多好啊,现在也不用准备高考,可以天天卯足了劲追李游。”
“哪有这么好的事情。”白睿斜她一眼,“我要是去了省队,估计这半年人都得在省城,还追个鬼……”
“你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不去当运动员多可惜。”
“你才头脑简单,你们全家都头脑简单。当运动员有什么好的,没几年就榨干了,而且省队军事化管理,什么自由都没有,告诉你啊……”白睿倾过身,在声谷耳边轻声说出最后半句。
听完那句耳语,声谷忍不住鄙视他:“你担忧得太多余了吧。”
“是真的!”白睿正要强调,却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话。
李游把申请市级优秀学生的表格放到桌上,匆忙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荣誉证书和以前的学生证,离开之前对白睿说:“班主任让你去找她。”
“哦?谢谢!”他急切地站起来,小个子女生的背影却已经消失在门外。
李游走到敞开的办公室门边,眼神首先搜索着她的目标复印机,以至于过了五秒钟才发现夏风临的父亲正诚恳地和班主任谈话,而夏帅本人一脸厌倦的表情正抬头看见了唐突闯入的她。
她猛地后退转身,重重撞到身后的白睿身上。
“啊……对不起!”她惊叫一声,匆匆捡起散落一地的资料逃离现场。
白睿捡起她丢下的小学时的学生证,年幼时的照片略微褪色,但可以清晰地看出女生尚未定型的面庞,和现在一样消瘦得令人心疼,和现在一样有一双潭水般的眼睛。
但那时候,她的名字还和现在不一样。
他抬头看了看办公室里的情况,视线从夏风临移到他的父亲身上,然后他猛地反应过来。在班主任开口叫他之前便飞快地跑开了,四处寻找,终于在车棚背后的水池边找到了她。她近乎机械地一次又一次把水泼到脸上,打湿了衣领和袖口却毫不察觉,苍白的皮肤几乎被水珠折射的白光照成透明。
“你没事吧,可别昏倒。”
“我没事。”李游自顾自地说,“我每周都要走一个小时的路来学校,再走回去,总不能总是倒在路上吧。我又没福气坐在奥迪A8里吹冷气。”
有什么好逞强的,明明身体弱得不得了,每年夏天都会因为中暑昏倒七八次。
就像入学军训的第一天,白睿因为迟到而站在队伍末端,耳朵里充满教官的训斥声,注意力却飘忽地落在前面女生的背影上,绿色军帽下后颈细软的发丝像一团柔软的云,雪白的皮肤在烈日下反射出干燥的光。
白睿纳闷着,女孩子都不会流汗的吗?女孩子都不怕热的吗?
正这么想着,她就一声不吭地撞在他胸前,昏过去了。
那天夜里他一直在做梦,暗色调的背景下有一个女生跌在他怀里,他伸手,却只能看见她滑倒在他高大的身躯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里。那样的梦纠缠了他一夜,后来又持续了两年,而离开了梦,他只是站在初生牛犊的傲慢和倔强中,与形同陌路的李游一次又一次擦肩而过。
“你掉了东西。”他把李游幼时的学生证还给她,“原来你以前叫子游,很好听啊,像是孔子的学生。”
李游抬头看着那张脸,白睿过分浓重的黑眼圈让人觉得看不清他的眼睛,总也难以给他神情用一个简易的词语定性。但是这一刻,她看清了他的表情,那种“知情者”的表情。于是她用力从他手里夺过学生证,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他站在原地完全不知所措,一直到回到教室,依然对着身旁空着的座位失魂落魄。
声谷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反常:“她哪里去了?马上就上课了。”
“大侠……”他支支吾吾地开口,“你从小就认识她,你知道她以前……名字叫夏子游吧?”
声谷愣了愣,略加犹豫,点头承认。
“那你说……夏风临是在李游搬走后搬到你外婆家附近的,你的意思是不是……”
他没敢问出内心最疯狂的猜测,却依然得到对面女生的点头默认。
“但是睿哥,”声谷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如果你还想跟她相处下去,就当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她为什么……怎么……为什么呢?”
“其他的都别想了,总之你也看出她是怎么一直跟我保持距离的。旁观者的同情对于当事人来说,除了让自己觉得更加悲惨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甚至连单纯的‘知情’都让她难以忍受。”
“可是我很心疼她啊!”
“心疼有什么用?你的心疼能改善她的境地吗?不能吧?”
白睿暴躁地低声骂了一句粗话,没再说什么。
声谷真的以为白睿会听她的劝告,所以事情爆发的时候她完全措手不及。她没有第一个赶到现场,她甚至只是从短暂的午睡中惊醒,才听见阿绿在她面前兴奋地挥舞着私藏的手机。
“这次真的打起来了!”
而李游知道得更晚。鼻青脸肿的夏风临带着“屡次对夏帅的自行车施暴的不良少年公然挑衅终于被暴扁”的头条新闻蹦进教室,那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身边的座位空缺得这么意味深长。
夏风临的脸即使挂了彩也还是充满阳光,潇洒地对着整个教室演绎天王巨星的登场:“大家好,我是刘德华。”
等到声谷踏着铃声从医务室回来,李游煎熬了很久,还是决定开口。
“白睿他……没事吧?”借着物理老师震耳欲聋讲课声的掩护压低声音问道。
“额头有个口子要缝线,别的倒没事。就是担心学校会处分。”
“哦……”李游的声音弱弱地低下去便不再有回音。
“白睿他啊……”声谷忍不住开口,说出头几个字后,却忘记了自己本想表达的内容和说话的初衷,便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白睿是个大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