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见面之前,声谷就听说了很多关于安泽的事情。
刚搬进来的一天,方姨在打扫她隔壁的房间。声谷早就感觉到了保姆生硬的态度,便殷勤地想去套套近乎,身子还没穿越门框的界限,方姨就喝止了她:“安泽不喜欢外人进他的房间!”
后来有一天晚饭时,叔叔正关心着声谷学习的现状和高考的目标,收拾餐桌的方姨突然插嘴:“读书是很辛苦的,尤其是高三,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安泽那么聪明,省大是几个人能考上的?县一中也不过十来个吧!”
再后来的某个周末,方姨正在做饭,而声谷在旁边帮忙洗菜、切菜,方姨突然开始伤感:“安泽也喜欢吃排骨,不过他喜欢酱排骨。唉……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外面吃得好不好……”
储藏室灯泡坏了,而叔叔不在,声谷站在凳子上换灯泡,方姨帮她扶着凳子,说:“要是安泽在的话,踮起脚就够得着了,哪用你这么麻烦。”
即便方姨语气中怀着慈母一般的关切和自豪,但实际上,她也没有那么了解安泽,谈起的也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几个句子。安泽在家生活到七岁便被送到爷爷奶奶家,一直到初中毕业,其间只在寒暑假回家。等到后来回到学籍所在地上高中,回家的频率才提高到两周一次。
再然后声谷听到了一件令她惊恐的事情。
“那孩子很可怜的,前段时间出了车祸,在医院里住了好久,一个人出门在外也没个人照顾,孤苦伶仃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来着,九月……对了,是中秋的时候,说是去看望他爷爷奶奶,结果在高速公路上出了事。池律师也真狠得下心,打了个电话听说没有生命危险,连看都没去看一眼。”
去年中秋到了声谷的案子就要结的关键时期,甚至可以说,她的生死存亡都要在那一段时间决定,叔叔忙得甚至连吃饭睡觉都没时间,也是因此连儿子出了车祸都没去看一眼。
所以安泽缺席父亲的婚礼,也完全可以理解了。
所以不用方姨说出口,声谷也猜到了,安泽和叔叔关系不好。然而“关系不好”也只是“儿子”这个身份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修饰,不能改变事情的本质。房子、保姆、父亲,原本都是属于安泽的,声谷不止是“借用”,甚至是在“占据”,在“掠夺”。
但声谷想要的,不过是自己羽翼丰满之前一个安定的巢穴,暂时的安身之所,她没有意愿夺走他的任何东西,不论是家里的钱财还是父亲的关爱。她决意让安泽看见自己最谦卑的态度和身为外人的自知之明。
“方姨,能不能教我做酱排骨?”声谷擦净了碗,侧过头来问方姨,“这样您过年休假的时候,我可以给安泽做。”
“那个做起来很麻烦的,哪那么容易学。”方姨稍稍皱起了眉头,强调了后半句,“还有啊,安泽比你大三岁,你要叫他哥哥。”
在那之前,声谷并没有考虑过称呼的问题,对于安泽也只有一个单纯的“继父的儿子”的概念,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是自己的“兄弟”。晚上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时候,想起这个称呼,尝试着念出来却总觉得如鲠在喉,从小到大她的身边从来没有过可以称呼“哥哥”的角色,所以这两个简单的音节,像是闻所未闻的晦涩外语。
不过,至少不会像对着叔叔叫“爸爸”那么艰难吧。
毕竟,“哥哥”不是一个具体的、永远不可取代的人。
声谷以前喜欢用铅笔,不论写下的答案错得多么离谱,不论写下的字丑到多么无法直视,都是可以擦掉重写的。中考之前很久,老师就让大家适应用黑色签字笔答题,考试的时候不允许用铅笔,也不允许用修正液,落笔无悔。一旦写错,只能涂掉,即便后来知道了正确答案,整张试卷也已经一塌糊涂无法复原了。
所以声谷对自己走下的每一步都瞻前顾后。
时间的不可逆性或许是最残酷的自然规律了。永远向前流淌的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下,在某一些分水岭经历一个异常的地形,随后流向便彻底改变,像瀑布一样急转直下,一落千丈。
“爸爸去世”就是这样一个分水岭。以前声谷会在半梦半醒之际希望,或许只是一个梦境,醒来之后自己会发现,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晨光透过窗帘洒在床头,窗外有鸟鸣,爸爸妈妈在楼下说话,到了时间妈妈会叫声谷起床,而爸爸说“好不容易周末,让她多睡一会儿”。但是每一次,在那样强烈的愿望中醒来,四下里还是一片黑暗。狭窄的出租房连个窗户都没有,根本无法判断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隔壁房间的耳背的老人用最大音量播放着鼓词,薄薄的墙壁根本没有丝毫阻挡之力。房间里散发着潮湿霉变的气息和妈妈呕吐出来的胆汁的酸味,妈妈还在昏睡,睡得不踏实,却又无法睁开双眼,呼吸沉重而虚弱无力。从四周压迫过来的现实让声谷知道,这是一个真实的、无法更改的“现在”。
时间永远停留在一个移动的“现在”。爸爸活着的时候,她活在无忧无虑的“现在”,此刻的“现在”,在那时不过是渺茫而虚无的“未来”;而在“爸爸过世”这个分水岭之后,是一个难以为继的“现在”,“爸爸活着的时候”变成一个无法修改的“过去”。
如果时间是可逆的,如果现在的她知道过去会发生的事,如果她可以选择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改变一切,那该多好。
但她没有办法逆流而上回到“过去”,在那个改变一切“现在”的风水岭重新选择方向。
正如“现在”,如果她意识到此刻经历的是一个会改变“未来”一切的分水岭,她会用尽一切力量阻止自己和安泽相遇,但“现在”的她仍是无知无觉的。
在这不可逆的洪流里,即便知晓“未来”,她也无能为力,因为经年积累的“过去”已经预言了一切。
从一切的开端发源,上游的曲折回旋,支流的汇入和推波助澜,中游的地势起伏带来可怕的力量,裹挟着沉重的泥沙,注定在下游淹没整座城池。
那一天是12月24日,星期六,平安夜。
那天夜里叔叔带妈妈去参加教堂的通宵庆祝活动,延续新婚燕尔的浪漫,方姨休假回家,整个房子只有声谷一个人。住惯了集体宿舍,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几乎像露宿旷野一样没有安全感。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却又被楼下的声响惊醒。接近午夜的小区一片寂静,只有复杂而不干脆的开锁声。
她顿时清醒了,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
没有听见汽车的声音,所以不是叔叔他们回来,加上性质更接近于“撬锁”的噪音,声谷不由得往最坏的可能性猜测。她无声地翻身下床,拿起搁在床边的结实的长柄伞,轻轻打开房门,蹑手蹑脚走下黑暗的楼梯,藏身在拐角的衣帽架后面,屏住呼吸。
对方终于成功地打开了门,进屋放下手里沉重的行李包,顺手打开玄关的顶灯,然后轻轻舒了一口气。
直到那时候,声谷才意识到这不是小偷该有的举动,警惕地探出头去,只看见年轻男人的背影。黑色外套下肩膀是向外舒展的坚实形状,微微下垂的姿态却透露着疲惫。头发黑得没有一丝杂色,后脑勺依稀看得出新修剪留下的发茬子。
她反应过来了对方是谁,连忙从衣帽架后现身,因为赤脚所以悄无声息。男生穿上拖鞋,转过身,才看见站在黑暗中的女孩身影。
他理所应当地吓了一跳,虽然她能看见的反应也不过是抬了抬眉头。
他正站在光下,她看清了他的脸,因为疲惫所以眉头微蹙,一双眼睛陷黑暗之中,稍稍有些阴沉,如果在白天的光线里,应该是眉目干净的一张脸。
她却没来由地吓得脸色煞白,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男生最初的惊吓很快褪去,随后被对方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弄得有点不爽。怎么说也是自己受到的惊吓更大吧,半夜到家一转身看见一个面色惨白的女生站在自己的背后,穿着精神病院病号服一样的睡衣,光着脚,头发蓬乱,手里莫名其妙攥着一把伞。他才应该露出见了鬼的表情吧。
他抬了抬眉毛,然后微微向下一压。
“你是?”他说。
声谷从那一阵无法控制的不知何来的恐惧中恢复过来,却直接陷入了另一种不知所措之中。
“你……”双手不禁在雨伞上加重了力量,“你是安泽……哥哥吗?”
听见“哥哥”这个称呼,安泽的两边眉毛向中间聚拢,微微褶皱。他点点头。
明明说是“回家过年”,却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时刻出现,以这种双方都吓得不轻的方式见了第一面。
“那个……”她迅速收拾起自己错乱的心情,露出最友好的微笑,“我叫莫声谷,我是……”
“我知道。”安泽打断了她的话,“拿着雨伞干什么?”
“啊……没什么。”她仓皇地把雨伞到衣帽架上,尴尬地帮他拎起行李包,“我都不知道你今晚回来,怎么不早点跟叔叔说呢,今晚家里什么人都没有呢。”
回自己的家,很多天前那一条通知父亲的短信就足够了吧。只是不凑巧,回来的车居然会晚点这么多。
“我自己来就行了。”他从她手里接回行李包。
“哥哥这么晚才到家,一定很辛苦吧?吃过晚饭了吗?方姨不在呢,你想吃什么?要不要我去给你做一点?”声谷殷勤地呈上一堆问句,见对方没有反应便迟疑地加了一句,“哥哥?”
安泽站在灯的正下方,光线被他的眉骨阻拦,那一刻的神情倒是真的有点恐怖。
“你能不能,”提出这个要求似乎有点冷酷,但他即使意识到这一点也还是开口了,“别叫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