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5日,天色明净得不真实,气温也停留在最舒适的区间。伴娘的礼服有点单薄,但由于几乎忙得晕头转向,所以一点也不觉得凉。
母亲信奉天主教,婚礼在教堂举行。墙角的风琴弹奏出浑厚悠长的音乐,在宽阔空旷的大厅里回荡,蜡烛在教堂的角落里闪烁,华丽的蛋糕上站立着携手的新郎新娘人偶。一切都美好得像梦境。
在新人相互承诺忠贞不渝的时候,声谷抬头虔诚地望着受难的耶稣。声谷从不真正信奉任何神明,她知道大多数祈祷、许愿、哭喊不会得到救世主的回应。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她十七岁生日,前方,会是最晴朗明媚的未来。
生日快乐,莫声谷。她对自己说。
后来他们一起拍了照,声谷站在妈妈和叔叔的身边,笑得温婉而幸福。
然而,就好像一切从未改变过。
比如天气还像每一年秋天一样,阳光依然明净,深绿的树叶一点也没有要凋落的意思;比如老师的训诫一如既往,或许只是变本加厉,一天比一天着重地强调着“高考”、“前途”;比如声谷还是喜欢在晚自习的课间跑到操场上吹几分钟的风;比如她还是停在小卖部的冰柜前挑选很久却只买一元钱的牛奶布丁雪糕,赶在上课之前含进最后一口,冰得额头生疼。
但变化依旧在持续发生,正如深秋的天气,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要降低难以察觉的零点一摄氏度,却在某一个起风的夜晚忽然生出初冬的寒意;声谷辞掉了兼职,开始心无旁骛地潜心读书,像老师希望的那样仅仅忠诚于“高三学生”的角色;去操场吹风的理由不再单纯地为了“逃避”或者“独处”,她开始享受清冷的夜风驱散燥热的感觉;她从走读换回住校,手腕上开始出现她并不知道具体价格的新潮手表。
课间打水的时候被两个女生围住,好奇地观察她的手腕,叽叽喳喳地评论着“我在时尚杂志上看到过,好贵好贵的呢”,“你该不是交了一个特别有钱的男朋友吧”。
声谷支支吾吾地敷衍:“我也不知道这么贵呢,是家里一个长辈送的……”
身材瘦长的男生被挤到一边,眼底的阴影和耷拉的眼皮更加强调了他的不耐烦。等到女生散去,他拖沓地回到她身边,拧开水龙头。蒸汽升起,在他们之间缠绕成一团模糊稀薄的云雾。
“刚刚在说什么来着?”声谷问他。
“你说你又梦见被淹死。”
“是啊,又梦见淹死在浴缸……醒来的时候还是一身冷汗。”声谷在冉冉的蒸汽里摇摇头。
白睿轻轻冷笑一声:“黑社会抛尸也不过绑个石块丢到海里……你戴着个磨盘一样的手表,怪不得会梦见淹死。”
“什么乱七八糟的!”声谷仍然不自觉地甩了甩左手,手表是纤细雅致的款式,却的确像千斤重担坠在手腕上,“我是说,之前,你本来想跟我说什么的?”
“哦……”男生几乎忘记了对话的初衷,“你妈的婚结完了吧?”
“嗯。”声谷的视线落在他的肩膀上。清冷的初冬却因为上完体育课而浑身冒着热气,厚重的外套八成又丢在篮球场忘记拿回来了,因为瘦骨嶙峋所以分外突出的锁骨在T恤下显出清晰的形状。
与别人对话时,声谷会礼貌地对视,但是面对白睿,她已经连这种礼节也懒得遵从了,认识太久了是一方面,另一个原因,只能说仰着头太累了。刚认识的时候她可以低着头拍他的脑门,渐渐地两人长到了视线对齐的身高,再然后她习惯在他说话的时候百无聊赖地看着他的嘴唇和被运动饮料染成蓝色的舌头,到现在,她必须用力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那你现在有功夫帮我复习了吧!”他问。 “嗯?你要复习?”声谷的惊讶情有可原,白睿是“年级倒数”、“游手好闲”的“不良少年”,总之,所有“好好学习”的对立面。
“你说要报答我的。”
“是的,不过我这一年都没怎么好好学习,成绩也很烂呢……”
“总没我烂吧。”
“……那倒也是。”
声谷是那一类“好学生”、“乖乖女”的典型,父母的骄傲、老师的宠儿。三好学生、优秀干部、作文在全市大赛上得奖、考入县一中的成绩是全校第五。
但那是两年以前的事情。
两年以前,十五岁。那时候和白睿不在一个班,平时不怎么见面,周末曾经一起去打篮球,唯一的一次,那之后便淡了来往。因为那不咸不淡的“约会”引起爸爸妈妈的最高警戒,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硬是说服了声谷“现在是读书的时候不要和那种男生走得太近”。
对了,两年以前,十五岁,爸爸还在的时候。
声谷记得那年的生日,爸爸从全年无休的工作中抽出空来买了蛋糕和零食送到学校,那天晚上她用黑色的纸糊上寝室门上的小玻璃窗,和室友们点蜡烛吃蛋糕。许下的愿望,也是轻飘飘的希望期末考不要砸掉,希望自己能变瘦,希望帅气的班长能注意她。
然后一年前,十六岁的生日,她在寝室的电话机旁边压低声音,另一头,借宿在舅舅家的妈妈也是把声音压到最低,生怕吵到舅舅一家。
“对不起,今天你生日也没法给你过……”妈妈不住地道歉。
而声谷装出最轻松的语气:“没关系啊,等周末回家我买九层糕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挂了电话,她连洗漱的力气都没有,把脸埋在枕头里。
那天她许下超过一百个一模一样的生日愿望,却终究败给一句“人死不能复生”。
声谷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缓缓在粗糙的木头桌面上爬行。爬过一行笔画遒劲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爬过一个潦草的涂鸦爱心圈住的包含了两种笔迹的“欣+宇”,爬过一个缩到不能再小的怯懦的“陈易生我喜欢你”,爬过一个因为《三味书屋》而跟风的“早”字刻痕,渐渐爬到声谷的物理习题上。
她抬头看看渐渐西沉的橘色夕阳,放下笔,回过头来,白睿还趴在桌上睡着。美其名曰“复习”,根本就是换个环境睡觉吧!就像在学校里时一样,熬夜永远是为了翻墙上网,来到教室永远是为了补觉。
声谷抬脚用力踹向他的椅子,图书馆陈旧的椅子带着他的身子松松垮垮地歪向一边,跌到一半他突然一跃而起,茫然地看着周围,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些,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便重新拖过椅子坐到声谷身边,手背胡乱擦着嘴角:“几点了?”
声谷把手表举到他面前:“你是猪啊!居然能在图书馆睡整整三个小时!”
“图书馆比教室里安静多了。”没有老师气沉丹田声如洪钟的打扰,淡淡的书香和翻书声更是催眠的良药。
声谷白了他一眼:“我要回去了,明天早上再见吧。”
“明天啊,明天我妈要我去教堂。”
“马上就高考了还有空去教堂……”
“你以为我愿意啊,我要是不去,我妈跟白老四告状,又要揍我一顿……”
声谷皱起眉头:“明知道明天没时间,你今天还这么蹉跎!早上九点才出门,吃个早餐上个大号就到午饭时间了,吃过午饭又说血液全在胃里消化食物大脑无力,玩手机玩了两个小时,然后又睡了三个小时,一天就没了,你要只是一时间心血来潮就算了!反正在家里睡觉怎么着都比图书馆舒服吧!”她用力把书本塞进书包。
从来没有人管过白睿的学习。父亲一心投在事业上,尽到的教育职责也只在他闯大祸的时候暴揍一顿;母亲一心投在宗教上,对待“学习”、“成绩”、“高考”这类俗事一无所知。至于老师,了解他的家庭背景,大多早就放弃他了。所以在这种关头,他绝对不能放弃最后一根还在意他死活的救命稻草。
“别走,我不是心血来潮,我是真心要好好学习的!我刚刚想问你题目的……”他低头狂乱地翻出一张英语试卷,“这个选哪个?however和but不是一个意思吗?”
“有逗号的用however,没有逗号的用but,昨天英语老师才刚讲过,你神游到哪里去了!”
白睿写下一个鬼画符一样的答案:“你管我神游到哪里去,你是我妈啊,管得那么宽!”
英语老师总是在讲课途中忘乎所以地穿过密集的课桌,站到第四排的过道边,从白睿的位置看过去,视线中会闯进一个百分之百吸引他注意力的障碍。身材矮小得惊人的女生,但是因为视力好所以座位靠后,抬头听课和低头记笔记之间,细软的头发会在羸弱的肩线滑落,后颈苍白得令人心疼。
上英语神游的原因就是她,突然决定好好学习的原因也是她。女生名叫李游。白睿和她高一时便是同班,彼此却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高二文理分科,他们一起转入声谷的班级。
高二重逢的那天,白睿对声谷说的第一句话不是“你好”、“好巧啊分在一班”、“以后我继续罩着你”之类的叙旧寒暄,而是直接鬼鬼祟祟地把她拖到一边,指着小个子女生问:“你和她很熟吗?”
声谷刚刚结束和女生简短的对话:“哦,你是说子……李游?她小时候住在我外婆家旁边,所以认识的。”
从声谷外婆家附近搬走之前,李游是声谷最好的朋友。手牵手涉过清凉的小溪,在树下等着攀在树上的小伙伴摇下一树的杨梅,望着彼此白色的衣服上的红色斑点为对方担忧,或是交流着“暑假就要结束了可是作业都还没做怎么办”,童年里彼此交错的是什么都不掺杂的单纯回忆。至于高二重逢后却变得疏远,也不只是“五年来都没怎么见”这么简单,女生的心思总是太过复杂。
而白睿是彻彻底底的头脑简单,没有任何与女生正常相处的经验,根本不会用轰轰烈烈的浪漫征服懵懂的少女心,他所做的不过是沉默沉默再沉默,偷看偷看再偷看。每一节英语课上无聊地托着下巴,失焦的目光落在英语老师的方向,注意力却永远被中途的女生背影拦截。每节课间出去打一次水,只为在路上与李游擦肩而过。发现李游喜欢炎热的午后躲在清凉的车棚里看书,他从高一开始,每个中午都在车棚里蹲点。但是直到现在,对于李游而言他只是“有点面熟”、“是我们班的”、“好像高一军训时把我送到医务室呢不过我昏倒了记不清了”,她的大多数注意力总是集中在别的事情上。
声谷认识他快六年,不可能看不出来他的心思,只是以她和李游僵硬的关系,能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地方实在有限。
“那就好好学习啊,你不是想和她考到一个大学吗?还差十万八千里嘞!”
“我知道……”但是对于他而言,学习简直是违背生理本能的行为,“就靠你管着我了。”
“靠我管着你,我是你妈啊……”声谷提起书包,视线下垂落在桌面深深浅浅的字迹和刻痕上。即便是在公共图书馆,写在桌面上的也大多数是关于爱情,真是年少不识愁滋味。
“真是羡慕你,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谈情说爱什么的。”声谷低下头惆怅地看着手表,“我是觉得自己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呢。”
走出图书馆,穿过大厅,站在初冬的冷风中,白睿扭头看了看毗陵的高楼。
身后这座名为“云达大厦”的老楼,兴建于连五层的楼房都称为“大厦”的年代,一楼电影院,二楼超市,三楼四楼是图书馆,从无忧无虑的初中时代,声谷就很喜欢来这里看一下午的闲书。这座大楼越发老旧,于是被应景地称为“老云达”,与它的“老”相对应的是新建的云达东翼。两座楼以玻璃连廊相连,却完全像是处于两个时代。建成之时,云达东翼是全县最高的建筑物,全县唯一的五星级酒店,全县最时髦的酒吧和KTV,全县规模最大的洗浴中心。经营这一切的荣华集团,属于白睿的父亲。
“你要去那边吗?”声谷指了指那个金碧辉煌的世界。
“去那边干嘛!被白老四看见我从图书馆出来多丢人。”他无视交通规则,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冲到对面。
恐怕这世界上也只有白睿才会觉得被父亲发现自己在学习是一件丢人的事。
声谷追上他:“你等等我,矮冬瓜!”
“叫大哥!”白睿纠正一句,然后转向小吃店,“两个肉粽。”
“不用给我买……”
“两个都是我的。”
意识到自己果然是自作多情了,声谷恼羞成怒:“你吃那么多干嘛!反正吃了也不长肉,浪费粮食!”
声谷第一次见到白睿的时候,他还是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小胖墩。初中三年他长了不下三十厘米,就像下油锅之前的油条,被一双动作娴熟的手从粗短的一团一下子扯成细长的一条。或许是因为一下子长得太快,拔苗助长似的引发了一系列副作用,比如体重的增长远远跟不上身高的增长,所以看起来像一具包裹了皮肤的骨骼标本,比如似乎一下子拉长得太厉害八成拉伤了声带,从此嗓音变得沙哑浑浊,比如大概再怎么睡觉都无法补充长高的精力消耗,于是生出无法消退的黑眼圈。再比如他似乎无法专注下来做任何事,情绪总是在长久的寡言和突如其来的暴躁之间切换,没有耐心也没有兴趣学习是他的常态。
蒸笼里的九层糕隔着纱布散发着诱人的蒸汽,声谷的视线落在上面,有点心动。但她知道,再靠近两步,热情的老板娘就会和她聊天,问家庭的近况,问县一中的学习压力,问身边的男孩子是不是男朋友。所以她谨慎地把自己隔离在可以聊天寒暄的距离之外。
黑色的轿车停在老云达门口时,白睿已经狼吞虎咽啃掉了一个粽子。声谷认出了那辆车,驾驶座的车窗摇下来,中年男人寻觅到街对面女生的身影,便掉过头来,停在他们身边。
“叔叔。”声谷微笑着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车内的人平齐。
男人和蔼地笑着,倾过身来打开车门。
声谷暗暗踩白睿一脚,上车之前从嘴角撇出一句:“快说叔叔好。”
白睿回过神来,嘴里还含着半口肉粽,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叔叔好。”
叔叔越过副驾驶座的声谷问白睿:“要不要上车来,顺路送你回家?”
白睿不爱在陌生人面前说话,只是用力摇头,声谷便接过这个问句:“不用了,他骑车来的,而且他家在另一个方向。谢谢叔叔。”
最后一句道谢并不完全指向叔叔,她侧过头来瞪了一眼白睿。
于是他鹦鹉学舌地重复一遍:“谢谢叔叔。”
离开时,叔叔望了一眼后视镜里男生瘦长的背影,含着半分笑意问:“这就是那个白家的孩子?看起来饿坏了,学习最消耗能量了。”
“嗯。”睡觉也很消耗能量。
“那孩子挺上进的。”
明明是为了追女生才像打了鸡血一样。
声谷藏起真心话,露出惯常的微笑:“是呢,他很用功。和他一起自习,互相监督觉得效率更高。”
叔叔自然捕捉到她尽力表达的“是为了学习而不是早恋”的暗示,通情达理地回答:“不然以后让他来家里好了,家里环境比较安静。现在天黑得早,我和你妈妈都不太放心你傍晚一个人回来。”叔叔伸手调节她面前的暖气,“而且天气越来越冷了。”
“嗯,谢谢叔叔,我问问他吧。”声谷侧过头,和继父交换一个微笑。
比起爸爸曾经的如临大敌,叔叔的反应真是通情达理得过分。其实从很多方面上,现在的生活都超越过去,包括物质。
爸爸在世的时候,她的生活远不如现在优渥,父母尽力给予她一切,但成长的环境一直清贫。她记得小时候和小伙伴一起捡到一块橡皮,爸爸帮她在粗糙的窗台上磨掉原本主人的名字,用不易退色的圆珠笔写上“莫声谷”三个字,第二天便遭到了知情人的嘲笑。又或者是奶奶为了庆祝她上小学,给她买的二十元一块的手表,秒针是一只围绕表盘移动的老鼠,她特别喜欢所以一直戴到高一,丢失的时候心疼得不得了。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农民所以特别反对浪费粮食,她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倒掉剩饭的习惯,宁可撑到胃痛也会把自己买的一份食物吃光,不止一次被同学说过“好像一辈子没吃饱过”。
现在,她住在规划整齐的独立住宅里,社区带着免费的各种健身设施,包括篮球场和游泳池,家里有常驻的保姆,她手上开始戴着她不知道价格但是所有女生都羡慕的手表。人到中年但是依然英俊儒雅的叔叔工作不忙的时候会开车和妈妈一起来学校接她回家,如果工作比较忙,则是到她下车的公交站接她。
所以在很多人眼里,她应该比以前幸福。奶奶会说妈妈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是“嫁入豪门”;妈妈娘家原本闹得恩断义绝的亲戚,也乐呵呵地上门重修旧好;不知如何帮助落难的同伴所以选择渐渐疏远的女同学,开始围在她身边夸赞她时髦的手表。
然而幸福原本的模样,是夹带着小小遗憾的满足,是偶尔争吵的和睦家庭,是清贫中的快乐。
而那一切,都已经在突如其来的灾难中撞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