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早上,晨光透过木格子窗,照拂在墙上,落影斑斑驳驳,他盯着那影子看了一会,翻过身继续闭目歇息,榻上传来熟悉的木香的味道,似乎是她身上的香气,他贪婪的狠狠的呼吸的几下,胸口却剧烈的疼痛起来,眼里慢慢的有了湿意。
有人推开门,飘来淡淡的香气,却是少儿端了粥进来,卫青睁开眼翻身坐起,少儿笑道:“你终于醒啦!”
卫青应了一声,穿衣起身,脸上已是一片淡然,他并不吃东西,向母亲兄长辞过,便匆匆的离开了平阳侯府。
未有片刻耽搁,卫青立即着手准备组建新军,这支军队与北军或未央宫长乐宫的守卫皆不相同,陛下的意思是要一支出身良好的少年军队,他自是认为‘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想来饭也吃不饱的流民或是强盗匪徒,如何会有远大的志向和抱负?更不会对帝王忠心耿耿心怀感恩。
这是出自天子的考虑,但仗义每多屠狗辈,卫青出身贫贱,心内即便并不全然认同,但也不会贸然出言反对,一切照陛下吩咐便是,于是从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地选取良家子弟,分发武器盔甲,特制营旗服色,号曰期门,守卫建章宫,所以又称建章营骑。
这是第一支完全属于刘彻的力量,在陈窦与王田四姓的斗争中宛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此时的建章营骑是一柄初现锋芒的宝剑,磨砺愈久,便愈能涤荡清辉,以少年初生的锐气一扫沉疴腐旧,往长安城的糜烂声色里注入了一丝冰冷的警觉,若是有足够远见之人,也许已然嗅到了他们的君主与先帝们皆不相同的志向与抱负。
卫青在建章营中安排队伍编制与招募,一连两个月未曾休息,每日沾着枕头便睡,天还未亮便要起身,饭量身高渐长,原本极瘦的身形逐渐变得紧实,背脊在日复一日的重甲下变得愈发挺拔。可连一贯大大咧咧的公孙敖都察觉到了卫青超乎寻常的沉默,他似乎是在忍耐抑制着什么,伴随着他在校场上的每一次严肃的面庞大声的呼喝,每一滴流淌下来的沾湿背脊的汗水,宛如被炙烤通红正在被锤炼的长剑,或是一日日将土地吸附得更加紧实的青松,变得愈发沉郁内敛。
卫青自知自己出身卑微,既非凭军功立足的老将,也不是世家从军的公子,想来即便是这些期门军中的寻常军士,出身承训也大大强过自己,加上这些时日他心里本就苦,只想着若非阿姊,自己怕是一生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更是事事小心谨慎不敢造次。
事实上自从卫青被擢拔为建章监,他的官职地位已在公孙敖之上,但他待公孙敖始终如初,未有丝毫骄矜狂妄之色。
初夏的午后并不算热,韩嫣在石玉阁一处僻静小阁内处理了手边琐事,转了转酸疼的脖颈,方才想到自己似乎已有几个时辰未看见刘陵了,随口问道:“翁主去了哪里?”
身边人回道:“翁主好似去了玉禄。”
韩嫣微皱眉,玉禄是石玉阁中典藏书籍卷轴之处,这小丫头跑去那里做什么?上次刘陵向他认了错,他便也心软了下来,两人说定不再提此事,韩嫣也就不再责怪于她,难不成她为了上次的事还在跟自己怄气不成?
他将竹简收好,起身笑道:“我去瞧瞧。”
白日的石玉阁颇为清净雅致,一路分花拂柳,绕过一处名为‘芙珠’的池子,一座三层小筑便是玉禄,因为此处多有竹简绢帛之物,又极珍贵罕有,是以以池水环绕,一旦走水便可及时扑灭。
玉禄门前侍者正要向他行礼,韩嫣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他少年心性,想要吓唬吓唬刘陵,于是轻轻推开门,往内走去,只见一排排木质的书架整整齐齐的摆着,卷帘稍微拉得高了些,透入的阳光照拂着上下飞舞的灰尘,却不见半个人影。
他一路走到最末一排,果见她坐在地上依着墙壁,华美丝绸包裹着纤细的身段,裙裾铺开如荷,一道光晕透过窗正打在她身上,长长的睫毛在那张甚是妩媚动人的脸上投下两道弯弯的剪影,手里还拿着一张竹简,原来她是在此处睡着了。
韩嫣屏住呼吸,被这美丽摄了心魂。
他轻轻的靠近她,跪坐下来,瞅着她的侧脸,那青丝自一旁松散坠下,掩着如玉的脸庞,姣好的眉线轻挑,眼睛轻轻颤动了一下,蓦地睁开来,两人呼吸想闻,脸上都是一红。
韩嫣不动声色的退开,笑道:“翁主好兴致。”
刘陵敛了衣裾起身,将沾上的灰拍了拍,方才平复了脸色,向韩嫣笑道:“公子特意来寻我的?”
韩嫣调笑道:“可不是?害的我好找,翁主竟躲在这里偷偷睡觉,晚上这里把门一锁,翁主可就出不去了,半夜的时候这里可是吓人得紧。”
刘陵将信将疑,秋水也似的眸子在他脸上转了转,笑道:“你又吓唬我,我又不是傻子,神啊鬼的我听父王说的多了,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韩嫣知道刘陵心性聪慧,只笑不语,两人又正值青春少艾,素日玩笑惯了,彼此并不介意,只是两人皆是出身娇贵,又都是心高气傲性格执拗之人,言语间偶尔不和,也会置气恼怒一阵。
刘陵哼了一声,转身往外走去,韩嫣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玉禄,沿着‘芙珠’慢慢的走,其时树影随风摇曳,花虽已全然凋谢,池内却有荷花娇嫩花苞从水里探出了头,荷叶上晶莹露珠来回滚动,十分可人。刘陵心里忐忑羞涩,面上依然保持着一贯的高傲冷淡,韩嫣只淡淡笑着,不说一句话。
两人走了一段路,刘陵寻了一处荫凉坐下,眯起眼看着池子里的出水芙蓉,笑道:“你怎么不去寻她,到我这里有什么意思?”
韩嫣一愣,皱眉道:“她?哪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