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冬寒的肃杀被南风一扰,犹有不甘的向北方退去,便不知失落于何方,此处只有一片日渐葱茏而蓬勃的新绿。一场春雨过后,泥土的芳香在偌大的长安城中肆意弥漫,赭色城墙外,新生的柳枝柔柔摇摆,连石缝墙根里也似乎一夜之间冒出了些不起眼的绿意,苔痕在地上聚集的雨水中因失去了对泥土的依附而四散漂浮,令人心里隐约生出希冀与不知名的恐惧。
路边缓缓走来一名年轻男子,左手牵一匹瘦马,马儿耷拉着头,温顺明亮的眼眸半眯着,没精打采拖拖拉拉的往前走。
在绵绵细雨的沁润下,这城池也将锋芒与粗砺小心翼翼的收敛着,仿佛仕女们时下流行的束紧的衣裾,走起路来,衣褶一起一伏的熨帖着想象中细腻的肌肤,那姿态甚是柔美,撩拨着城中骑马而过的少年的心。
老人坐在石阶上揉搓干枯的手指,指甲因常年劳作而发黑,眼窝深深的陷入面颊,喉咙里似有异物堵塞,不停的发出沙哑的清嗓的声音,仿佛院里警觉而迟钝的母鸡,一点点轻微的响动也能引得他紧张一阵,紧闭的嘴唇似在无言感叹,又是一年即将到来的明媚,上苍恩赐了雨露温暖,可年华......年华又无情的老去了一岁。
此时是汉廷第七位天子继位的第二个年头,一切都被朦胧的繁华笼罩着,像初生的婴儿般天真不知忧愁,这片土地在此前已经历了数千年的战争与改造,早已不算十分年轻,但依然处于逐渐繁盛人丁兴旺的年代,生长在这片土地的人们朝气蓬勃,身上还流淌着新鲜的、粗犷的血液,尚还没有历经磨难之后的沧桑疲乏。
在这雨天的黄昏里,长安街头都亭里照例歇息着往来的挑夫和小商贩,亭内几名寻常打扮的年轻女孩子们隐约瞧见牵马的男子露出的侧脸,不免悄悄的多看了几眼-----并不算顶俊美的容貌,一双眼清和而带着惶然,脸颊是瘦的,身上也极瘦,可别要就此以为他是能够被随意欺负的-----那骨头因着少年的瘦而显得格外硬劲,棱角隔着粗衣依然分明,粗大的骨节与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昭示着,他的力气绝不算小。倘若你再仔细看去,悬挂在他腰间的剑鞘已经磨损得如此厉害,便会猜测,他也许是一位剑术高手,然而他的神色却带着很深的忧愁。
方才在长安城东,他似乎瞧见了一驾似曾相识的马车,那车驾非贵族女子是不能够用的,他牵着马跟了上去,想看一看会不会是她,这一跟便跟了好几条街,车驾的确是往城北去的,谁都知道城北是皇城所在,为贵族居住之处,他不能再往前走,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可是平阳公主?”
车帘半卷起来,露出一张极美而陌生的脸,女子神色骄矜高傲,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你是何人?”
他一见那女子容颜,愣了一下,面上闪过一丝腼腆神色,道:“在下建章营卫青,方才唐突了,还请勿要见怪。”说罢行了一礼,便欲转身离开。
那女子却似有些微恼不屑,冷笑道:“原来她不仅宫阁之内颇多相好,嫁了平阳侯,连这宫闱之外竟也结交这般粗贱之人。”
卫青愕然,听这女子莫名出言侮辱平阳,不由微怒,那女子瞧他神色,倒得意的笑了起来,不待他说话车驾便匆匆离开,他未及追问辩驳,想来那女子就是要他这样憋闷的。拉着马儿转头往城南走去,走了一会,抚了抚马颈,似自言自语的道:“我才不信她,平阳可不是这样的人。”
那马儿昂起脖子打了个响鼻,似是赞同,只是时不时抬起头扫他一眼,又似在偷笑。
他在都亭外踌躇了片刻,牵了马继续往前走,于是亭内女子的盈盈笑语、老汉们的插科打诨都慢慢的飘远了。
天色愈发沉暗,早春的寒意在夜里凉薄得教人无处可避,裸露的肌肤被细细密密针扎似的疼,轻呵暖气,雾色便在眼前散开来,晕得灯光极美,他发现了这个秘密,连连呵了几口气,轻轻笑了起来,连冷也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