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雪落无声。
将士们尚在休息,唯见火光在夜空下轻跳,闪着耀目光泽。
军帐里,宸枫看着桌案前的墨澜仍在书卷上细细的写着什么,终还是忍不住。
“倒底是什么这么重要,让你连休息一阵都觉得是浪费时间?”
狼毫笔沾染黑墨,在雪白书页上留下清整飘逸的字体。
墨澜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过多解释。
只有他自己知道,先前就快要完成,却其中一本在那夜袭营时烧毁,他便只能再重新整理书写。
宸枫知道自己劝不动他,便也不再劝。
现下大军正在等待信号,等时机成熟便下令进攻。
其实莫说他,哪怕是他自己,也都片刻不得安宁。
他自嘲的弯了弯唇,“你说云儿若在这里,会不会责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笔尖一停,蓝眸这才染上些许柔和笑意。
“或者,她更担心的是你这个明天就要带兵上阵的将军。”他在砚台里顺了顺笔尖,“毕竟这湛潋关,你可不是第一次来了。”
宸枫微微挑眉,“若知道还有今日,或者那时我就追究到底,斩草除根了。”
“你会么?”未等他说完,墨澜便淡笑着问。
“唔,好吧,”宸枫知道他甚是了解自己的性子,一转身在旁边的座椅上坐了下来,“我的确不会。”
再次落笔,字体依旧透着仙风傲骨。
如他这个人一样,永远那么清冷从容,不染这世上任何的尘埃。
宸枫看他那么认真的写着手中的东西,那时却也根本没有想过去深究。
只是片刻,突的认真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让暗卫跟了公主?”
墨澜写完一句,不动声色的提笔沾墨,“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这不是你娘留给你东西,你就这么转赠他人?”宸枫微微扬眉,试着想从他安然的神情中读到些什么。
然而并没有,他的神情一如往日般安然若画。
他微动薄唇,说的很是轻松,“反正我也就快用不到了,为何不早些做了打算?”
宸枫听出了些许言下之意。
黑眸微微一敛,“什么叫‘快要用不到’?”
墨澜却只是淡然一勾唇角,没再继续解释。
书页静静的翻过一页,他仍不知疲倦的书写着。
本还想再说什么,这时外面却传来了一阵似有若无的信号声。
这是报时的信号,提醒丑时已到。
宸枫只得暂且收了这个话题,一握腰间佩剑,而后起了身来,准备在整点时再带着夜间的骑兵队巡逻周围。
“我先去周围看看,你脸色很差,最好还是躺一下。”
他知道说了没用,但还是照例说了,而后挑起帘幕走了出去。
墨澜隐隐听到在军帐外,他在和士兵说话。
只是风声尚大且隔着帘幕,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脑海中闪过方才他说话时有些无奈的神情,墨澜亦是为自己的固执而自嘲着摇了摇头。
有的时候,就连他自己也未曾想过,自己何以固执如此。
或者也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如同那日曾回想过的那样。
大概是因为曾有过承诺,所以不愿食言。
再度淡淡摇头,他驱逐了脑海中似乎要涌来的思绪,而后继续低头落笔,想要继续写下去。
只是身体里突然钻来的疼痛,让他猝不及防。
尚来不及捂住唇,腥涩的滋味便晕染口中,而后渗过苍白的唇,滴落了下来。
搁下笔,却发现还是有一丝血痕,落到了方才书写字迹上。
宽袖掩起,双肺的疼痛令他低低的咳嗽起来。
仿佛有一只手在身体里翻搅,让他不得安宁。
他苦笑,先前还只是偶尔会这样,这几日,却好像再也无法掩盖了身体的情况似的。
殷红的血迹在雪白衣衫上浸染,晕开,耀目若盛开的蔷薇花。
仪城。
消息来的很突然。
竟是方才一战,大军在交战不多时之后,便主动撤军,退让了整整两座城。
手边是正在整理的草药,当尚薇听着跪在面前的侍卫匆匆的来报,那一瞬她觉得自己几乎颤抖的像是秋日凋零飘落枝头的枯叶。
“为什么,倒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问,却觉得整个身体都仿佛麻木了似的。
侍卫磕下头,“是王爷,王爷他突然病重,大将军为了安全起见决定先行撤军,让属下先行前来通知公主和云倾姑娘。”
“病重……”
她突然觉得自己想不清这两个字的意义。
直到手边的草药突然全部翻落到了地上,发出的声响才仿佛震醒了她。
她怔怔低头,看着那些草药。
那一刻才突然觉得整个身体都疼得像是撕裂了一般,泪珠才一串串的夺眶而出,溅落地面。
她夺门而出,低低的唤了一声,“流风。”
一抹黑色的人影飘然落下,正在她的身前。
“带我去找他。”她命令,可这几个字却像是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流风微微一顿,“战场危险,公主……”
“你是不是不愿听我的话?”她不要听什么危险,她不管。
她现在只想到他的身边,守在他的身边,哪怕看他一眼,确定他还好。
片刻,流风还是颔首,“是,属下遵命。”
雪,分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反而也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似的,突然又大了起来。纷纷扬扬,如鹅毛般飘飞,如白羽般干净。
铺落在重重叠叠的山峦和穿越其间的瑶水河面。
涓涓不息,如永生永世奔流的宿命。
隔着潺潺的瑶水河,大军行至此稍作停留,而带队的那匹白色骏马上,浅瑜正笼着一身貂绒的斗篷,在静静的思索着什么。
雪显然密集了一些,就连副将都上前询问,这样的天气,是否还要追击。
然而她只是微微眯着那双纯净灵秀的明眸,望着河面,无人得知她的心思。
雪花飘坠下来,静静的落到了她的发上。
而那朵精致的金色桃花,正在她挽起的乌发间独自静静的妖娆。
垂落细细的金丝,无声飘动。
忽的,一只雄鹰振翅而来,在上空盘旋之后,便乖顺的落了下来,正在她的身前。
她白净的小手抬起,抚了抚雄鹰的翅膀,而后取下了鹰爪上的一块布料。
那虽只是白色的布料,但做工的精细和丝线的上乘,还是让她一触就知道,这便是最上乘的雪缎。
只有那个男人喜这白色雪缎做成的衣物。
而显然,这一方小小布料上,丝缕鲜红的血痕,尚且新鲜。
雄鹰振翅飞去,浅瑜抬手攥了布料,晶亮的眸子微微一眯。
而后她果决的一抬手,示意大军不必停留,继续乘胜追击,速速以最快的速度,绕过这瑶水河到对岸。
她知道,若是真的和那墨澜斗智,自己未必是他的对手。
但现在既是他突然重病,宸枫为了护他安全宁愿先行撤兵,那么便正是击破他们,最好的时机。
她抬起纤纤玉指,抚了抚发间的簪花。
尚薇,既然你不懂得珍惜,那么我,便要你为你伤害过他,而付出代价。
宸枫示意手下副将带着两路军队先行绕过仪城后撤,再让籽恒带着精锐骑兵先行将墨澜平安护送到安全的地方。
只是还未等他们真的平安到达仪城见到尚薇和云倾,浅瑜便已带着大军,追击而来。
这里地势不利于开战,更何况如今王爷突然病倒,自然军心不稳,宸枫也并不愿正面迎敌。
故而且战且退,也为了不造成将士们更大的伤亡,他依旧选择了让城。
很快大军退至岐州以南,另一个防守要塞,浔城。
这浔城和岐州正是一水之隔,却也正因为这里是瑶水河水流最湍急的地方,加上浔城两边都是地势险峻的山林,西面还有险峻峡谷,也是个极难攻下的地方。
宸枫下令大军暂且安顿下来,毕竟也与浅瑜交手过几次,他知道那个女子心思深沉。必然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冒险攻城。
而果不其然,浅瑜考虑到后续军队难以跟上,便也真的停了追击,隔着瑶水河在岐州暂且停了下来。
雪仍在下着,无声无息。
站在院落里,尚薇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的失魂落魄。
她全然感觉不到周围冷冽的风雪,也不顾一路奔波的疲累。
满脑子都只有房里的人,他究竟如何。
流风看着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便静静的替她打了伞,站在她的身旁为她遮挡风雪。
尚薇回不过神,只是一直看着透过窗幕映出的房里淡淡烛光。
她甚至都没能见到他,籽恒带着人马已先行找到了云倾,并将她一同带来了这个安静的小院子里,让她为墨澜治伤。
而她接到消息匆匆而来,却除了站在外面,真的没有勇气进去看他。
因为他的伤,他的病,都是为了她。
是那时她着了疯魔一般重重的伤了他,也留下了永远都治不好的伤口。
“流风,你退下吧,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就好。”
她无力的命令道,声音里再不染任何的情绪。
然而流风只是不动声色,继续站在她的身旁为她打伞,“属下要保证公主安好。”
可那一瞬,袭入心底的,却是她对自己满溢的恨。
她握紧粉拳,蓦的咬了咬牙。
“谁允许你们跟着我?”她的声音虚弱却尖锐,“我不配要他的东西……”
觉察到那一瞬她突然涌起的悲伤,流风不再说了什么。
她捂住小脸,觉得快要恨透了这个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
原来觉察到一个深爱的人就这样从身边慢慢的虚弱,绝望,到再也无法挽回,会是这样的感觉。
痛彻心扉,却无泪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