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不让别人动你

马厩一如往常，槽里还盛着青离未吃完的食儿，一些刚产生的粪便还没来得及清理，熏得马厩里的味道很是不好闻。青离确实已不见了，角落里高高堆起的稻草上面，卧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只有些许稻草盖在他的身上，而他，正在熟睡着。
百灵儿惊叫一声，羞红了脸，赶忙背过头去。
谢远差人去拿了套干净的衣服来，自己则走到男子面前，蹲下身，轻轻地摇了摇他。
男子的睫毛扇动了一下，睁开眼来，甫一看见谢远的脸，便笑了，扬起天真的脸，像个孩童一般就要往他身上靠。谢远忙起身后退了两步，厉声问道：“你是谁？如何会进入我府中的？”
男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去拿衣服的小厮恰在这时回来，谢远一把将衣服扔到男子的身上，道：“先穿上，一丝不挂，不嫌害臊么？”
听他这么一说，男子方才主意到自己是赤身裸体的，他举起双手来在自己眼前晃了半天，竟如傻了一般。
“等他穿上衣服，带到我书房来。”谢远吩咐了管家后，便携着百灵儿回去了。门外的丫环小厮见谢远走了，都纷纷围过来探头探脑，被管家瞪了一眼，也都一哄而散，各忙各的去了。
管家带着穿戴整齐的男人来到书房，谢远正捧着书卷在看，头也不抬，问道：“你姓甚名谁，究竟是如何进入我府中的？”
“青离……”男人道：“我是青离。”
“胡说！”谢远一把将手中的书摔在桌上，怒道：“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么？说，我府中的马儿是不是你偷的？”
“我真的是青离，你若不信，我给你证据。”
他见谢远没有言语，便注视着谢远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那天刺了我一剑，包扎伤口的时候你对我说绝不会让别人动我。这句话我一直记得。”
谢远愣了，那天晚上的事确实只他和青离知道，难不成眼前的男人真的是青离？不可能啊，青离是马，如何变成人了？”
“妙笔先生是‘鬼手画圣’，他都能将我画活了，我变成人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了吧？”
这回谢远真的信了，拉了青离与自己对面坐下，问：“你是如何变成人的？”
青离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醒来便是这副模样了。”
谢远心中甚喜，大笑道：“无妨，你无论是马是人，都是我谢远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我现在就让人给你收拾出一间房来，你只管在这将军府里安心住下。从此往后，你就是我的弟弟，我谢远有的，一样也不会少你。”
管家见谢远与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称兄道弟，着实不明白谢远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不过谢远既然吩咐了，他便一切照办，为青离收拾出一间干净的上房来。
青离看着这间专属于他的房间，心中百感交集，他之前被谢远拴在马厩里大半年的光景，无时无刻不盼望有一天能生而为人，在他眼中，做人便意味着拥有自由，他渴望自由，渴望没有束缚的生活。既然做马时不能在山野间撒野狂奔，那么如今如愿以偿做了人了，虽只有两条腿，他也要去山野间跑上一跑，尝一尝当年谢倌儿和他一起在大自然中狂奔的快乐。
“做人的感觉如何？”
青离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百灵儿来了，他整了整衣衫，一双清冷的眸子迎上百灵儿戏谑的目光，显得格外寂寥。
“很好，至少有些话可以当面问问你了。”
“我猜你是想问我还有没有救活谢倌儿的方法吧？”百灵儿如出入自己房间一般，毫不客气，随手捡了张椅子坐下，手托腮看着青离。
“是，你那晚跟我说需要在他死后四十九日内杀死七个人，用他们的命来跟阎王换谢倌儿的命，但我没有做到。如今若有其他法子，求你告诉我。”
百灵儿摇摇头：“只这一种方法，再无其他了。第四十九日还魂那天是唯一的机会，错过了便再没有了。”
青离的目光顿时黯淡了，他原本就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如今听百灵儿亲口说出来，一切尘埃落定，再没有回转的余地，他的心顿时一阵抽紧，感觉快要窒息了。
“爷把你当自家兄弟看待，待你不薄，你却对一个小小的马夫如此上心，岂不辜负了爷对你的一片情意吗？”
“他是待我不薄，可是他给不了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百灵儿问。
“自由，”青离注视着万里无云的晴空，无限怅惘：“我想要自由。”
“自由？”百灵儿觉得好笑：“自由能带给你什么？你在爷这里锦衣玉食，出了府后风餐露宿食不果腹，到那时你要自由又有何用？”
“即便忍饥挨饿，也好过困在这金丝笼里，守着巴掌大的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百灵儿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汽弥漫进她的眼睛，氤氲出动人的笑意：“你若铁了心想要自由，或许我可以帮你……”
青离皱眉：“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只记住我是能救你的人便好了，其余的多问无益，何必费那个力气呢！”
他二人在屋中谈话，并未刻意掩了房门，因此屋内的一举一动外面都能看一清二楚。百灵儿进来之前已经将下人尽数屏退，所以她并不担心与青离的对话被别人听了去。她笃定不会有人来，因此说话也不遮掩，但百密一疏，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个人恰好就立在窗外，将他二人的谈话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谢远今夜酒喝得多了些，因而睡得很早，百灵儿伏在他胸前，听着里面那颗心脏有力地跳动，竟觉得有些安心，这样安心的感觉是和妙笔生在一起时所体会不到的。百灵儿看着这个被他叫做夫君的男人，抬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淳厚饱满的嘴唇，还有棱角分明的面庞，想到他平日里对自己的千般万般呵护，百灵儿自认为铁石一般的心似乎也有些被他融化了。
“若你是他该多好……”百灵儿喃喃道。睡梦中的男人眉头微微皱了皱，翻了个身，将百灵儿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百灵儿的眼睛不由湿润了：“可惜……你终究不是他……”
烛火摇曳了一下，传来三下敲击门框的声音，百灵儿小心翼翼地从谢远怀中挣脱出来，看了看他，确定他没有醒来，才披了衣走了出去。
青离肩上被了个包袱，正站在门外等着。
“他睡着了？”青离问。
“睡着了，”百灵儿笑道：“你倒是很准时，随我来吧。”
她在前面带路，青离在她身后忐忑不安地跟着，二人来到后花园的一处假山旁，百灵儿指了指假山，说：“劳烦你，把它挪到一边去。”
青离放下包袱，原本以为要使很大力气，没想到只轻轻一推，假山便像沿了轨道，自行向一旁滑了出去，它原先所在的地方就露出一个可容纳一人身形的洞来，洞中砌了楼梯，通向地下。
“这地道通向城中一户废弃人家的枯井，若你能顺利出去，便自由了，”
“你不怕被将军责怪吗？”
百灵儿觉得好笑：“我是他的发妻，我怕什么？再说了，府上有看门巡夜的，等爷发现你不见了找人来问，也不会有人知道你是从这里走的，他就是气也没法子了。”
“我还是不明白，”青离很是不解：“你为什么要一再帮我？”
“你不是想要自由吗，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那个福气！”
见远处隐隐有灯火，百灵儿催促道：“快走吧，再晚该被人发现了。”
“多谢！”青离深深看了她一眼，走入了地道，假山在他身后迅速阖上，将百灵儿和有关谢将军府的一切都重重地关在了他的身后。
地道蜿蜒，没有灯火，青离几乎是摸索着才走到了尽头，月光自井口倾泻而下，只要从这里出去，他的头顶便是辽阔的天，没有谁会来束缚他，他的命运开始柳暗花明了。
“你是如此想从我身边逃走么？”
甫一出井，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周遭事物，便被一声威严的讯问惊住了，青离缓缓回过头来，看见谢远正站在院子中央冷冷地看着他，眉头紧锁，模样很是气愤。
终是逃不过啊。
青离唇边勾起一丝无奈的笑意，从容不迫地从井口跳至地面，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直面谢远逼问的目光，答道：“是，我想走。”
“只要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你为何还要走？”
“都能给我？”青离冷笑道：“你什么都可以给我，却偏偏不给我自由。之前做马，我没得选择，只能任由你拴在马厩中，无法逃脱，今日我做了人，我可以选择了，所以，我要自由！”
“之前是你杀了人！”谢远怒吼道：“整整六条人命！他们跟你无冤无仇，却惨死在你的铁蹄之下，就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马夫！就为了百灵儿告诉你的不切实际的法子，你残害了六条无辜的生命。杀了人，你心里很满足，是吗？”
“我没有！”青离大喊：“我的心中也无时无刻不在受着煎熬，是我糊涂了，我不该因一己之私残害百姓，如今害人害己，若要我偿命，我心甘情愿！”
谢远的目光蓦地柔和了下来：“没人让你偿命，我只是要你知道，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利，生之艰难，活之不易，你天生与众不同，是个有灵性的人，我不想让你造孽。”
谢远拾起青离丢在地上的包袱，背在了自己肩上：“走吧……”
青离莫名其妙：“去哪儿？”
“你不是想要自由么？我给你。天涯海角，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我奉陪到底！”
“你什么都不要了么？将军的身份，你的妻子，皇上的重用……这些你都不要了么？”
“我本就是将军府里一名小小的马夫，要那些冠冕堂皇的称号有何用？至于百灵儿，是她蛊惑你去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心肠太过歹毒，这样的妻子，不要也罢！再说了，我早已将你看做我的好兄弟，你我兄弟二人抛却人间繁杂，快意江湖，岂不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