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竟是青离

脚步声很近，青离的耳朵竖了竖，警觉地站起身来，盯紧了门口。漆黑的马厩里，一团小小的火光悬在半空轻飘飘地闪了进来，映出一个稍嫌模糊的身影来。
百灵儿将手中的灯笼放在地上，马厩里瞬间亮堂起来，地上脏得很，她也不介意，跨过重重污秽，走到青离面前来。青离一看见百灵儿便想起了那天郊外的事故，想起在它蹄下冤死的谢倌儿，心便揪了起来。如果不是百灵儿的突然出现，它也不会来不及躲避，若不是因为它来不及躲避，谢倌儿也不会死，所以，这个悲剧的罪魁祸首是百灵儿。如今，看见自己憎恨的人就站在面前，青离怒吼了一声，扬了蹄子就冲她身上撞去。
百灵儿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也不躲闪，任由青离急速朝她奔来，在堪堪接触到她身体的那一刻，百灵儿的身体蓦地腾空了，她优雅地飞到马厩棚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窜出去很远的青离，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乖马儿，我劝你还是莫要太过激动了，你静下来听听我要跟你说的事情，会高兴的。”
青离将信将疑地看着百灵儿，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因此身子仍保持着进攻的姿势，但神色却是已和缓了许多。
百灵儿见它平静了，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摸了摸青离的脑袋，道：“这才乖。”
青离厌嫌地摇摇脑袋，将百灵儿的手甩了开来，百灵儿也不恼，无比惋惜地道：“多好的马儿啊，可惜脾气太过倔强了。”
青离愤怒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温热的鼻息喷到百灵儿脸上，如淋了南方潮湿的细雨，很是黏腻，百灵儿不耐烦地偏过头，凑到青离身边耳语了几句。
青离的身子顿时僵住了，愤怒的双眼开始变得舒展，甚至罕见地闪出了异样的神采，如果说之前青离的眼神是死灰的话，现在它难得有了复燃的希望。
“乖马儿，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说的话，我只将法子告诉你，爱怎么做随你。”
百灵儿冲它妩媚一笑，回到马厩拾起地上的灯笼，回屋去了。今儿可是她的洞房花烛夜，再不快点回去，她的夫君可要出来寻了。
百灵儿的离去亦带走了温暖的火光，漆黑的夜色里，青离像是傻了，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要与这个太过冗长的夜融合在一起，亘古不变地延续着属于黑夜的寂寞。
据说，骁勇大将军谢远大婚的那天夜里，京城里出了件怪事。
子时刚过，几乎所有醒着的人都听到，有“哒哒”的马蹄声从外面的街道上传来，孤寂地扫过每一户人家，有时在某栋房屋前停一停，有时又呼啸而过。看这架势，准是又有什么事情要加急报到皇宫里去，醒着的人这样想着，赶紧吹熄了烛火，钻进了暖烘烘的被窝里去。
随园酒楼的店小二打发走了最后一拨醉醺醺的客人，正准备打烊，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仿佛近在咫尺。哪里来的马儿，这么晚了，难道还有客人要来吗？他朝门口探了探头，酒楼外面空荡荡一片，对面的店铺个个门户紧闭，早就打了烊了。他正奇怪，刚想退回屋去，一个庞大的黑影劈头盖脸朝他压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随园酒楼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店小二被人发现惨死在大堂里，浑身上下青紫一片，竟没一处皮肤是好的。仵作过来仔细查看了尸体，发现他五脏六腑都已稀烂了，这种情况，只能是身体反复受到撞击所致，看样子，他是活活被摔死的。
几个离门口最近看得最清楚的人一听说他是被活活摔死的，再联想到稀烂的五脏六腑，都忍不住跑到一旁吐起来，后面的人趁机挤到前面，一看到店小二的惨状，也都于心不忍，扭了头快步走开了，不一会儿，随园酒楼前原本密集的人群就只剩下了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眼看着仵作要把尸体抬走，有个人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大叫道：“哎呀！对了！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情来。”
以为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仵作停了下来，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昨儿个夜里我睡得晚，约莫是子时了，我正要熄灯休息，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清晰得很，它还在我房前停了停才又转到其他地方去了呢！”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我半夜起夜也听见了马蹄声，我当时还没太在意，以为是皇宫里的急报呢！”另一个人也附和道。
“这店小二是被摔死的，你说……不会是被昨晚的马儿摔死的把？”
“咳咳……”一个仵作干咳了一声，板了脸道：“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不能妄作判断，各位还是先回吧，官府自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他这么一说，凑热闹的人也都渐渐散了去，各人照常回去干各人的事情，很快便把店小二的死抛在了脑后，因为，别人的悲惨是别人的事情，总与自己不相干的。
当天晚上，马蹄声再度响起，又带去了一个人的死亡。
从此往后，一连十天，马蹄声都在子夜时分准时响起，并为阎王挑选出一个新鲜的鬼魂。京城里的人都开始害怕了，每天天刚黑下来，就早早地躲进了家中，再不敢出来，饶是这样，也阻挡不了最终会有一个人惨死的命运。
有人说，每晚在街道上晃悠的是马儿的冤魂，它从前是惨死的，如今要回来索命报仇了。这个传言甫一出来，惶恐便在京城里蔓延起来，人人自危，都怕这个凶狠的冤魂把自己的命也带了去。
民间的传言传到皇宫里，皇上大怒，派人彻查此事，甚至安排了人每晚四处巡逻，可是巡逻的人都一个接着一个丧了命，便再没人敢接夜间巡逻这个差事了。
谢远听闻此消息的时候，正在马厩里喂马，青离这几日脾气和顺得很，眼神也有光彩了。谢远心中一直无比懊恼，青离陪他一起征战沙场，是从血雨腥风里厮杀回来的。甚至有一次，他胸口中了箭，是青离不离不弃，硬是将他背回了军营，若没有青离在，也许他的命早就没了。青离如此舍命的相随，值得他用性命去回报。可如今，他功成名就了，却忘记了青离的大恩大义，他整日被琐事缠身，压根儿就顾不上照顾青离，真真忘恩负义。其实，他只有在青离面前才会表露真实的自己，他永远是那个微不足道的小马夫，只想做一个爱马懂马识马的伯乐，这也就够了。
谢远皱眉听百灵儿说完在街上听到的怪事，嘱咐她道：“你最近还是少到外面去了，这不太平的日子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我又不能时时陪你，还是小心点好。”
“知道了，”百灵儿握着他的手道：“我听话乖乖呆在家，可你自己也要小心才是。”
“我是骁勇大将军，名号一亮出来，那马儿的冤魂定会吓得跑回家去，再不敢出来。”
正在低头吃食的青离听到这话，仰起头来定定地注视着它，眸子里闪过一丝不安与焦躁，它闷哼两声，脑袋凑到谢远手边，胡乱地蹭了半晌，像是在担心他一般，谢远宽慰地拍了拍它的脑袋，便听到外面有小厮来报，说皇上急召谢远进宫去。
原来，皇上是找谢远并几位大臣商议马儿的冤魂索命害人的事情，一众大臣唯唯诺诺，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也没出什么好的主意，便将难题抛给了谢远。谢远本就是个正义的人，再加上心直口快，便将事情揽了下来，承诺三日之内定给皇上拿出个结果来。
当天夜里，谢远也不带人手，只身在城里找了户僻静人家的隐蔽角落，埋伏了起来，静等着午夜的到来。
时间过得很快，子时一到，便有微弱的马蹄声在京城上空响了起来，那声音一直遥远得很，在城中兜兜转转了一会儿，便直朝谢远藏身的方向而来。谢远侧耳倾听，马蹄声由远及近，迅捷地穿过一栋栋房屋，没多时便来到了面前。说时迟，那时快，谢远大喝一声，飞身跳出，举了剑凌空狠狠地劈了下去，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哀嚎，一匹黑色鬃毛的马儿突然间现出身影来，在谢远的面前晃了晃，便倒在了血泊中。黑夜里，马儿的身形不很清楚，但一双眸子却明亮得很，哀伤地望着谢远，闪烁出晶莹的泪花来。
如此通晓人性的眉眼，像是跨越了三界来寻他。他们的对望，一如一年前那个清晨的初次相逢，纯粹却惊惶。
它，竟是青离。
谢远愣住了，宝剑脱手滑出，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铮鸣声，在空荡的街道上显得异常嘹亮。青离打了个哆嗦，身子紧紧地蜷起来，将头缩了进去，再不敢看谢远。
谢远头脑中一片混乱，他想不到自己心爱的马儿竟成了京城里传说中每晚索取人命的冤魂，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他骁勇大将军谢远一生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但如今自己的爱马却残害了京城里数条无辜的生命，如此惨绝人寰，他的良心不能接受。
谢远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是将青离送交朝廷置办还是为他包庇，瞒天过海？青离与他出生入死，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姓名，若将青离送交朝廷置办，他于心不忍，但若包庇青离，瞒天过海，他就对不起京城里连日来惨死的无辜百姓，他的良心将永远受到谴责。一时间，谢远陷入两难的境地。
谢远方才刺向青离的那一剑，自它右腿大腿股进入，斜穿而上，伤口很深，如今血如泉涌，将地面都染红了。青离倒在血泊中，强忍着巨痛，但从身子上渗出的汗珠来看，似是已坚持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