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第一舞姬

春熙城里夜晚最热闹的地方是醉月河岸边的隐月楼，这里是一栋四层小楼，楼后连着几进院落，装修得奢华气派。临街的二楼栏杆上，挂着一串串鲜艳的大红灯笼，总在风中自在地招摇着，呼唤着南来北往的客人。这里白天门户紧闭，鲜有人在附近走动，偶有路过的，看到那牌匾上鎏金的“隐月楼”三个大字也都瑟缩着快步离开了。可是到了晚上，这里却又是另一派景象，人来车往，流水马龙，连普通百姓也会忍不住心痒得想跑来凑凑热闹，因为这是一个让人心生向往的地方。
夜至了。
大红灯笼已尽数被点亮，烛火和着轻风飞舞，将一条街照得明亮，朱漆木门大大地敞了开，透出一室灯火通明。精致的点心与水果摆上了桌，一坛坛从酒窖里搬来的陈年酒酿码齐了摆在后厨里，各房的丫头带着小姐们的乐器鱼贯步入各自的厢房内，等待着自己的主子。小厮丫环们来回穿梭不停，大厅内到处一片忙碌的景象，却又出奇的安静，没有人做声，各人只埋头干着自己的活儿，从不偷懒谈天玩笑，偌大的地方，只觉处处秩序井然。
街道上，一辆辆小轿在隐月楼前落了下来，待主子们下了轿，复又抬至了暗处候着。隐月楼门前往来人多，寒暄声此起彼伏，他们中多半竟是认识的，礼尚往来地客套作了揖后便各自款步进了门。这里热闹的景象真真令人讶异，不禁让人心中纳闷，莫不是全春熙城的红人都聚集在了这里罢？
随着客人们纷至沓来，各厢房及大厅内先后传出奏乐谈笑声，隐月楼一天的生意便开始了。
隐月楼是青楼，却又不同于一般的青楼，这里的女子个个才思敏捷，伶牙俐齿，却又极知书达礼，就是与官宦世家里那些娇生惯养的小姐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隐月楼里的姑娘个个架子极大，只凭自己的喜好决定自己的客人，她们从不看客人的脸色，也不必委曲求全，有时小性子上来了，当着客人的面拂袖而去也是常有的事。不论你是世家少爷还是富商子弟，也不论你有多少黄金白银、珍珠玛瑙，若姑娘们不乐意，你一辈子换不来这里的一夜春宵。可即便如此，这里每晚依旧门庭若市，一则这儿的规矩定得颇有意思，把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勾了出来，二则这里的姑娘们着实出色，是春熙城别家青楼所不能比的，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这里的老板娘是梦婴姑。
梦婴姑，春熙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天下第一舞姬，据说她自会走路起便会跳舞，她舞蹈起来的时候如飞行云中，神化轻举，连蝴蝶不由为她的舞姿所沉醉。在有生之年里曾有幸目睹过她曼妙舞姿的人这样形容：她的舞姿优雅而不落俗，妖娆却不媚人，你在欣赏她的舞蹈时，只会专注于她行云流水的曼妙动作，心中定会为之心动，但绝不敢生出半点污秽的想法来。她就如一支浴水而出的白莲花，教人捧在手心里爱还来不及，更休说亵渎了。
而拥有天下第一舞姿的梦婴姑却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发誓此生再不歌舞了，这个消息一传出，天下人无不扼腕痛惜。梦婴姑说话算话，于醉月河岸边购置了大片宅邸，开了春熙城最大的青楼隐月楼，从此便做了甩手掌柜，人就如消失了一般，再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
如今，天下第一舞姬梦婴姑竟要违背自己当初的誓言，重新起舞，这个消息让整个春熙城都沸腾起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各厢房里的乐声都停了，隐隐地传出聊天谈笑声、劝酒声、嬉笑怒骂声，好不热闹，只大厅里的琴音仍未断，依旧演奏着。宾客们品着酒尝着菜，听着婉转动听的曲儿，好不惬意。觥筹交错间，曲声忽地断了，众人正自疑惑，只见两名小厮抬了扇硕大的素纱屏风出来，安放在台上，刚好挡住众人的视线。这是怎么回事？大厅里的客人们面面相觑，有几个性子躁的已然抱怨出了声，还有些不耐烦的已经起身准备离开了，只隐月楼的姑娘们个个镇静自若，谈笑如常，劝着将要离开的客人再多呆些时辰，莫要辜负了良辰美景。
客人们正疑惑不解，只见一个娇小玲珑的婢女抱着琴走上了台子，在侧面的角落里坐定，而她身后，一名素衣女子正缓缓地走来，脚步不疾不徐，每走一步，众人便惊叹一声，月白色的绣鞋在裙畔若隐若现，倒像是脚底生了莲，步履间荡出曳曳清波。众人正欲去寻女子的面容，却惊讶地发现，她的面上竟围了白色的丝巾，隐隐透出赛雪的肌肤，朦胧的面容让众人以为她似是行走于尘世之外的人，遗世而独立，孤傲却不俗。
待她走至台子中央，冲婢女点了点头，婢女莞尔一笑，纤手轻抬，一个音从指间弹出，慢慢悠悠飘上天际，却忽然“铮”地一声刺破了苍穹的静谧。
已走至门口的人缩回了正要迈出的步子，而几个抱怨的夜都立时掩了声，屏气凝神地听着，众人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把这柔软的琴音撞碎了去。一时间，众人默默无语，大厅内的空气仿佛都凝结了。
清澈的琼音自婢女手中流泻而出，柔柔地攀上了客人们的肩，在耳边呵着气，犹如春风拂面，四周像是有溪水从脚旁流过，身体被包裹在蒙蒙水雾中，耳边是清冽的乐音，心中便油然而生一股甘甜，将心滋润了，连身子也不觉变舒坦了，无一处毛孔不畅快。
然而，就在众人身心舒畅时，琴音陡然一转，变成阵阵呜咽，心头猛然一紧，悲戚之意顿生，只听一女声悠悠从天上飘来，穿过水雾将众人包围起来，一时间只觉浑身上下动弹不得，心中早已悲痛难耐了。
她歌道：“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随着第一个字倾吐而出，大厅里的灯火骤然间熄了，众人一阵惊呼，只见一束光直射在台子中央，那蒙着面纱的素衣女子便沐浴着光芒飞身舞了起来。虽隔着屏风，但见她柔嫩如柳枝的身影投放在屏风上，若隐若现，若即若离，让人不觉想伸出手去抚一抚那个纤弱无骨的影子。
她长袖纷飞，随着哀怨的歌声婉转划出道道弧线来，如扣动了人心头的一根琴弦，胸中尽是如怨如慕的痴缠，幕幕往事在心头回放，有些人竟在不知不觉中淌下泪来。当那一句“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的词唱出时，屏风上的影子陡然一颤，旋转着消失了踪迹，众人正要寻去，哪知台上的唯一一束光柱竟也熄了，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宛如黑夜降临在了这个歌舞升平的喧嚣之地。众人只当这场舞蹈已结束了，不想眼前忽地一亮，素衣女子从天而降，面前已没了屏风的遮挡，水袖一挥，直从前排几个宾客面上滑过，他们只觉香气扑鼻，心中便痒痒起来，后几排没这个福分的，也不由咽了口口水。女子收回长袖，掩面瞧向众人，莞尔一笑，坐着的人都只当她是在看向自己，都忙不迭用炽热的目光回应着她，但她的眼神却吝于停留，只蜻蜓点水，便收了回去，一时间，啧啧声不断。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她腰肢轻摆，足尖点地，仰脸向天，如一只优雅的仙鹤，忘我地旋转起来，水袖随着她的舞动飞扬起来，如同身畔飘逸的流云，簇拥着下凡的仙子。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她旋转得越来越快，每个人的心都随着她的旋转“怦怦”直跳起来，越看越心惊，越看越胆颤，她仿佛不再贪恋世间的美好，要振翅欲飞而去，看客们无一不在心中哀叹，只希望她能多停留一会儿，哪怕一会儿也好。
琴声戛然而止，女子就在这一瞬间腾空而起，似是飞上了九天之外。大厅复又暗下来，宾客们眼前黑黢黢一片，只那素衣女子的身影仍在眼前挥之不去，仿佛她一直在舞动着，从未曾停歇下来。
烛火自四周幽幽亮起来，隐月楼里复又灯火通明。一时间，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意犹未尽，细细回味着刚才那一段妙不可言的歌舞。一个叫好声自头顶传来，大厅里的人们这才发现，楼上每一层个个房门打开，走廊上全挤满了人，一个个趴在栏杆上，如痴如醉，看来都是闻乐而出的。众人方才从歌舞中醒悟，忙不迭地拍手叫好，一时间，拍手声，呐喊声，叫好声，疑惑声，询问声，赞叹声，啧啧称奇声，不绝于耳，隐月楼里一片嘈杂，掌声雷动，似是要把整栋楼都撑爆了。
众人只顾欢呼，没注意到方才那弹琴的婢女复又走上台来，静静站立着注视着激动的宾客。一个小厮提了锣走出来，拿了锤子狠命一敲，宾客们皆住了声，望向台子。婢女见安静了下来，这才粲然一笑，大声道：“各位客官，方才那支相思舞是姑姑送给大家的见面礼，姑姑说了，她梦婴姑曾发誓再不歌舞，如今这些年过去，她终是难舍舞之欣愉，是以再度拾起，不求更上一层，但求不枉盛名，也就罢了。今后还望各位客官多多扶持，百灵儿在这里代姑姑谢谢各位了。”
她略一鞠躬，宾客们立刻哄闹起来，一个个兴奋不已，他们不想自己有生之年仍能一睹梦婴姑的舞姿，倒也真不负此生了。于他们而言，梦婴姑的复出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好消息，于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愈加放肆地畅饮起来，管它今夕何夕，他们今日是千载难逢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