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倾辰没有坐马车走,而是选择了步行,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脚下是被雨水冲刷还原了本色的青石板路,零星飘着几片落叶。这才让他感觉到一丝凉意,快要入秋了吧,一到秋季,又是一场与辽国的大战。想起昨日深夜进宫与宋太宗的密谈,令他越来越看不清这位国主了,赵德昭的死,果不其然,是他赵光义下的毒手。对待自己亲哥哥的孩子尚能如此,而他培养的这些幕府成员下场又会如何呢?他不敢继续往下想,清凉的风吹来,只让他觉得一股寒意逼人。前方漫漫长路,还有未查到的仇家,他不能气馁,更不能妥协低头,任凭大风大浪,只能硬着头皮时刻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一路向前。
梦璃随钱惟浚进入府院,沿着长廊拐过几道弯来到钱俶的书房,钱俶正坐在桌前的红木椅上翻阅一本《世说新语》,十分认真的模样,并没有发觉梦璃和钱惟浚已经进屋了。钱惟浚本打算喊父亲一声的,却被梦璃制止住了,她迈着步子轻轻地一步步走到父亲身旁,泪眼梨花,三年未见,父亲的鬓角已生出了白发,面容也沧桑了许多,梦璃看在眼里,一阵揪心。
“父王!”梦璃忽然扑通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抱住了钱俶的双腿。
钱俶顿时怔住了,拿书的手停在半空,半响才反应过来,看到眼前出落地如此秀雅俊俏的小女儿,他坚毅地眼中也泛起泪花。
“我可怜的璃儿,为父的宝贝女儿,你这几年可好?”钱俶双手扶起梦璃。
“父王,璃儿这几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父王,念着父王,”梦璃悲喜交加,起身抬起右手抚摸着钱俶鬓角的白发,“父王,怎生出白发了?待璃儿帮父王拔掉。”
“父王老了。璃儿就算拔掉了父王的这根白发,还是会有其他的白发长出来的。”钱俶拭去眼角的泪水,叹息道。
这时,钱惟治也闻讯小妹回来的消息,小跑了几步赶到书房。
“小妹。”钱惟治一脸的兴奋,举足间却难掩书生之气。
“大哥。”梦璃看到大哥后眼神中闪过一丝喜悦,却瞬间消失了,这让她又想起了从嘉。
“璃儿饿了吧,治儿,浚儿,吩咐厨房做些璃儿爱吃的菜,好不容易全家团聚了,我们也该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了。”钱俶缓缓说道。
钱惟浚向钱俶作揖后转身出去了。
钱惟治感觉到梦璃炙热的目光盯着他,他无可回避,轻唤:“小妹。”
“大哥,我才离开几年,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宋朝当初不是讲好了,虽说称臣可还是可以留守杭州啊,如何变成现在这般局面?”
“一朝天子一朝臣,小妹,现在宋朝在位的皇帝已经不是太祖赵匡胤了,而是他的同胞弟弟宋太宗赵光义,纵然我们有再大的能力也无法与这位新君较量了,能保全性命在京师留任也算是不错的结果了。”钱惟治无奈地感叹道。
“就算如此,从嘉哥哥怎么会???”
钱惟治一双复杂的眼神看向钱俶,梦璃随大哥的目光疑惑地望向父亲,钱俶顿时身体僵住了,他该如何回答?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么?三年前,是他拒绝了南唐李煜提出的援兵请求,致使南唐寡不敌众,在风雨飘摇中被赵宋灭亡。
“小妹,天下归一是历史发展的趋势,有一些事情是我们无法左右的,你就不要再去追问那么多了。”钱惟治劝慰道。
“大哥,到底有什么事你们要瞒着我,我也知道天下百姓都渴望统一,渴望太平的日子,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从嘉哥哥说没就没了,他绝不是一个不识大局的人。”梦璃锐利的眼神盯着钱惟治。
“小妹!”钱惟治不知如何是好,示意她不要再问下去了。
“治儿,你瞒得了她一时,瞒得了她一世吗?”钱俶缓缓说道,“璃儿,还是为父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吧。”
“父王!”钱惟治面露难色,又看向梦璃,抢道:“小妹,父王累了,你让父王休息一下吧。”
梦璃却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桌前,眼神异常坚定。
“三年前,”钱俶深深叹了口气,静了一会儿,道:“李煜派使者来吴越国请求援兵支援他抵御大宋的入侵,而我为了一己之私,拒绝了他的请求。”
“不,小妹,不是这样的,父王是为了吴越国的子民免遭战乱之苦,你知道的,父王在位这二十多年来,广种福田,体恤子民,他绝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才拒绝从嘉的请求的。”钱惟治急忙解释道。
“治儿,不要说了,是为父不好,是为父贪生怕死,才对大宋妥协了,为父愧对从嘉,更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创下的百年基业,为父就是个贪生怕死之人。”钱俶口气里满是自责。
“小妹,自从南唐灭亡后,父王已经很自责了,他的心里已经很痛苦了,你就莫要再为难父王了。虽说南唐灭亡了,但是当时的皇帝太祖赵匡胤并未杀从嘉,太祖皇帝是个惜才爱才的仁君,他不仅接纳了从嘉,还招他入朝为官,并封他的小周后为郑国夫人。”
“那从嘉哥哥后来是怎么死的?”
“我们只知道当时秦王去他的寄居祝寿,当晚从嘉就暴病身亡了。”钱惟治无奈道。
“暴病身亡?秦王?”梦璃的头绪有些乱,但有一点她坚信,从嘉的死绝非暴病身亡那么简单。
静了一会儿,她转过头走到钱俶身边,柔声说道:“父王,你没有搬救兵去援助从嘉哥哥我不怪您,只需您答应我让我去查从嘉哥哥的死因,璃儿只有这么一个请求了。”
钱俶一听,表情立刻变的严肃起来,“璃儿,汴京城不是你待的地方,快回普陀岛去,故人已去,你又何必再去追究那么多呢?”
“父王,女儿已经长大了。”说完,梦璃赌气转身走出了书房。
钱俶的眼神中满是忧伤,看到梦璃的这一刻,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和她的母亲皇妃苏氏简直一模一样。那个他深爱一生的女子,梦璃的亲生母亲,却在生下梦璃后不久就撒手而去。梦璃从小体弱多病,钱俶喜佛法,崇信佛教,在位的二十多年,广种福田,建造佛塔无数,在风雨飘摇的乱世中,钱俶也寄托了对国泰民安的祈祷,有幸结缘普陀岛的慧音大师,大师初见梦璃时,就告诉钱俶这个女孩命中会有一劫难,但她却是与佛结缘之人,有难得的慧根,在梦璃八岁的时候便随慧音大师去了普陀岛修身养性。
梦璃倔强的脾气也来自母亲,那个如烟花般转瞬即逝的女子,虽只在钱俶的生命中出现一瞬,却是一生的守候和绵延不尽的思念。为此,他特意命人在杭州的西湖南岸夕照山的雷锋上建了一座“皇妃塔”,与他的“保俶塔”隔湖相望。
钱俶把对苏氏的爱全部倾注在梦璃身上,本以为在普陀岛修行的这十年梦璃身上的锐气能减少一些,殊不知依旧如此,那坚毅地眼神让钱俶心中隐隐作痛,一种不安渐渐浮上心头。从未有人想过去查李煜的死因,自从这个赵光义登上了皇位,有多少人离奇古怪的死掉,可又有谁敢去追究呢?天子脚下,能保全性命已然不易,明知前方有火,可梦璃却如飞蛾般,想要往前冲。而他决不允许自己心爱的女儿受到任何伤害,尤其是不能让赵光义这个大色魔知道梦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