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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回邺

繁花似火浪淘尽 青烟花蕾 2024-12-07 22:50
月朗星疏,二人坐在公主府远处的台阶上执手相握赏着满天繁星,长恭将墨色绒裘褪下裹住高阕瑟瑟发颤的身体。
高阕似是突然发现了甚么,突然指着天际道:“长恭,你看!今夜天际有两颗明星,亮得极好。”
长恭顺着高阕所指望去,笑道:“今夜可有三颗星子呢!”
高阕望来望去地寻找,“就两颗呀,哪还有第三颗呢?”
长恭温柔地将高阕的手牵起来指向那被黑幕遮盖的苍穹。
“我怎么看不见呀?”高阕道。
长恭道:“你将眼眯起来才能见到。”
高阕依话照做,突然笑道:“我看见了!”只见最亮的是只有两颗,然而其中一颗明星旁紧跟着另外一颗较为暗的星,那暗星便是长恭口中的第三颗星了。
长恭望着嫣然浅笑的高阕,将她半圈进自己的怀中,像是不紧握便要失去似的。
高阕生硬地轻轻靠入长恭的脖颈中,心中甜意何许。
又坐了许久,长恭道:“我送你回府罢,再不回去,只怕倾镜她们要出来寻你了。”
“嗯”,高阕轻轻回答,由着长恭将自己拉起来,牵在身后慢慢向公主府走去。
至公主府不远处,长恭忽然停下了脚步。
高阕问道,“怎么了?”
长恭启唇又合,欲说又止,只喊了许多的“阕儿”。
高阕柔声笑道:“长恭,有事便可于阕儿说,阕儿定尽力解答一二。”
“阕儿,我——”,长恭的唇紧了又展,“皇上封我为徐州兰陵郡王,阕儿可知,我二人——”长恭说及此处,便不再说下去了,因为此刻面前的高阕已脸色大变。
许久,长恭关切地喊了声,“阕儿——”
“又,又要分开了吗?”高阕垂着头,落下来的发束阴影挡住了眼,声音极轻,“可是,我们才刚见了一次啊,才一次啊——”
长恭有些不忍,见高阕如此很是心疼,将她圈进自己的怀里,如同安慰的轻道:“阕儿,对不起,是长恭对不起你。”
高阕没有言语。
长恭拥了她许久,但脖颈中越来越大的湿意令他不免向下去看,轻轻撩开高阕的发,街灯笼的映照下,两行泪迹晶晶发亮。
长恭拥她更紧了些,口中一直念着“对不起”三字,“对不起,我不能陪在你身边。”
“长恭——”高阕突然说话了。
“嗯?”长恭应道。
高阕轻道,“我,会等你的,很久很久也会等的,一天,一月,一年,两年,三年……我会一直等你的,你会回邺城来的,对不对?长恭?”
长恭在高阕额上落下一吻,“我一定会回来的。”
高阕双手圈紧长恭,“那便足够了,只要你说你会回来,那便足够了。”
长恭一直以为自己用情很深很沉,岂料高阕对他用情更深更沉。
二人拥了许久,高阕开口道:“长恭,我得回去了。”
长恭轻轻点头答应。
在高阕转身之时,长恭收回了披在她身上的绒裘,高阕惊讶回首,“为何?”
“你府中自然有人识得此裘是我之物,岂能带进府?”长恭道。
高阕黛眉微皱,不肯放弃地拉着绒裘另一端,“长恭,我会好好收着,不会让人发现的,你又要离开,此裘作思念之物岂不好?”
长恭一愣。
高阕顺势将绒裘拉入自己怀中,又将身上自己的绒裘卸下来裹住长恭的绒裘,“这样可以吗?”
长恭叹道:“阕儿,你这又是何苦,是长恭误了你啊!”
高阕道:“此生唯念君一人,心已相系,若等一世,那又何妨?”说完便匆匆走入了公主府,独留长恭品着此话,心下五味杂陈,独自在夜色中慢步离去,偶然回眸,公主府华灯摇曳。
第二日晨起,高阕一夜未深眠,现下听得倾镜推门而入便起身了。
倾镜道:“公主今日怎起这么早?”
“已不想睡了,你为我梳洗罢”,高阕捏着酸疼的脖颈道。
不过才梳理罢了,高阕随口一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倾镜望望外头还是朦朦胧胧的晨雾,“大约刚入辰时罢。”
刚入辰时?
高阕顿时便不顾一切,奔跑冲出公主府。
这不过一夜便迎来春色的美妙景色,她无暇去赏,心中只充斥着两个字“长恭”。
长恭,今日你是不是便要走了?你要等我,等我们道最后一次别,一定要等我啊……
高阕无饰物的长发与单薄素色的外衫在清晨的邺城街道上翻飞。
只见不过才跑了几百步,长恭的车队便迎来。
高阕跑去马前,双手拦下正坐马车出发去并州的高长恭。
“为何停下?”长恭一掀遮幕,见是如此的高阕便惊住了,“阕儿,你怎么来了?”
“长恭……长恭哥哥,我……我……我来为你送行了”,高阕望着马车周围一圈除了墨淮与见过几次的七让其他一概未见过的人道。
长恭正要下马车,高阕却抬手拦他,“不,不必下车,我只是……我只是来为你送行的。”
长恭一怔,“阕儿,你怎穿得这样单薄?”长恭问她。
高阕傻笑一声,“因为我很热啊,好热呢”,急急结尾,“那长恭哥哥,我先走了”,然后便转身离去,在转身的那一瞬,已双眉一皱,眼睛酸涩,落下两行泪来。
长恭望着高阕欲回首却又犹豫着不忍回首的侧颊跳下了马车。
一阵铃音脆响,高阕已觉自己的手被人牵起,一物落入手心。
那是一枚金镶玉嵌,勾勒出桃花簇簇的金铃。
高阕抬首,望向长恭,只听他道:“既已诺,必相守”,说毕,便转首离去,像是在克制些甚么。
高阕紧握着手心的护花铃,绛唇微动,想再说些甚么,最终还是转身。
长恭步上马车,心疼地看着高阕渐行渐远,直至她的身影更远了些,才开口命道:“走。”
背向而走的高阕远远听得车夫那一声“驾”,马蹄轻踏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高阕低垂着脸,将近把那指尖掐进手心的肉里去。
马蹄声渐远,出了邺城便开始狂驰。
“长恭——”
高阕终是舍不得,向那马车的方向奔去,护花铃滚落在地。但终于是追不上了,那一刻泪如雨下,模糊了渐行渐远的那长恭所在的马车,须臾后,高阕眼中那马车却是连影也消失不见了,高阕无力地摊倒在地,又泣又喘。
许久,才起身怔怔地去拾起一旁的护花铃,铃铛摇曳,留下一声声清脆的铃音……
不过才度了一年,朝政大变,高演结合娄昭君、高湛等人谋划诛杀杨谙等人,亦废了高殷的帝位,高演便以先皇密旨之意即位称帝,朝代更迭。
正是高阕执笔习字之时,倾镜急急奔入,“宫中传出废帝被刺客所杀。”
高阕只愣了一番,便让倾镜为已换上了皑皑如雪的缟素。
而几年间,元仲华一直不归,似要与这宫闱里所有的纷纷扰扰相隔绝,宫中的种种琐碎,不染便不妖。
次年五月,公主府新植了杏树,花前日下,簇簇白杏半挡日光,在树下伏着石案小憇的高阕脸颊上照射出斑斑驳驳的光影。
而远处被初夏的暖光笼着的一人步步走近高阕的身旁,走入树下,白杏这才挡住了他脸上的暖日光晕,显出那熟悉的五官轮廓——长恭。
长恭却不去唤醒那唇角微扬的高阕,只是浅笑盈盈地望着她的粉颊。
忽而,一阵微带凉意的柔风拂过,惊醒了正在甜梦的高阕,只见她伸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将双目半睁开来便望见了站于身前的长恭,不禁欣喜地叫出他的名字,“长恭?”
长恭依旧笑着,柔声轻道:“我回来了。”
高阕立时起身绕过石案步至他面前,拉着他的衣袖,双眉轻皱,娇嗔道:“你可知这三年我如何等着你?你终于,终于回来了,答案我好不好,长恭今后永远陪伴着阕儿好不好?”高阕的眼中满是希冀。
长恭只笑不语。
高阕慌了起来,“长恭你还是要走吗?”
可长恭那身影在日光下渐渐变得透明,神情却还是那样浅浅地笑望着她。
高阕眼中只感一涩,先是叫喊着“长恭,长恭,你留下来好吗,长恭,阕儿舍不得你”,但当长恭变得更为透明,连身后景色都可模糊视见时,高阕已不再只是叫喊,而是大哭着贤能抱着长恭的身体,“不要走,长恭,长恭,阕儿求求你了——”
他终究消失在初夏的明媚里,高阕最后只抱住了自己的双臂大哭着。
高阕醒来,去望向方才长恭所立之地,同样的景物,却空无一人。她伸手拂去眼角噙着的泪水。这样的梦在这将近三年的时光中岂止一二?
君何时归?
再是过了五月之余,高阕于苑中习剑。
同样“枯木生花”的招式,这几年下来,高阕已是舞得如云流水,甚为熟捻,一招一式中俱是长恭的影子。
长恭曾如此说过:“‘枯木生花’的招式虽主为防御,但许多招式亦足以取人之性命,而阕儿你便剑全然没有剑气,再好的剑招,若是没有剑气,只是招式繁复的舞剑而已。”
正是高阕停下深忆时,清冷的苍穹中陆续陆续飘下一朵、两朵、三朵的白雪片儿,逐渐雪量增大,霎时便成了鹅毛大雪。
高阕抬首望着初雪飞舞的天际,伸手去接,而那小雪花终于融化在温热的手掌心上。
白雪纷纷,又是一年。
君胡不归?
而高演自即位以来便有人传出他多次梦见鬼魂向他索命,霎时鬼神之说在宫中盛行,亦有不少巫师法师等请入宫内驱不净之物。大约真是冤报,高演即位翌年便因坠马重伤而崩,临终前的遗诏却并不是传位给皇长子高百年,而是禅位于长广王高湛,众人云云。
朝代再次更迭,高湛称帝。
河清二年,即高湛即位翌年,正是高湛与马嫔把酒言欢之时,突厥前来攻打北齐,传来晋阳已然失守的战报,立时下令斛律光将军与段韶太师前去退敌,却久久未得捷报,而高湛听闻兰陵王高长恭不但能文,且武,便遣他前往助援。
金戈铁马,十面埋伏,长恭尽力击之,终获大捷,三人凯旋。
河清二年隆冬,三人至邺。
高湛也未出迎,斛律光、段韶与高长恭三人领着浩浩荡荡的三千铁骑由邺城门下缓缓向皇宫而进。
原本因突厥攻打北齐而惶惶不安的百姓见这三人凯旋而归纷纷在街道两侧欢呼,亦有不少人大喊着“兰陵王”的名号。
长恭身披甲胄,与段韶同骑铁驹行在斛律光之后,此时卸了头盔的他笑对众人,很是享受他的周边子民那欢欣大笑的脸宠。
不仅兰陵王之名在北齐小起,兰陵王的美貌亦在北齐传扬。
军阵终于至了皇宫门口,三人同时下马,由随从将坐骑牵去别去。再看这巍峨皇宫,高长恭的眉宇间已添了几分英气,而稚气早已悄然褪去。
那是经历战场后留下的痕迹。只有经那不是敌死,就是我亡的沙场后的人才更懂得情愁那如翩翩落花般的柔美,才更懂得百炼钢如何转为绕指柔。
三人朝那正中央的太极殿步去,三具盔甲各自的碰撞之音声声作响。
而另一处,披香宫中。
高阕将案几上的一碗已凉下几分的汤药小心翼翼端去床榻上靠着软枕的元玉仪身边,笑道:“玉仪姨娘,汤药在冬日里可不禁凉,还是趁着还温之时饮下才好。”
发间已有几缕银丝的元玉仪眼眶下陷,唇如白纸,肤如蜡脂,只有五官间尚存几分昔日的美丽,却也逐着时间而逝。这一代佳人竟已被病魔折磨成这般模样。
宫中谁人不知元先妃早已有了油尽灯枯之势。
元玉仪扯着嘴角,大概是笑了,“阕儿,你也不必这样费心来照顾我了,我自己的身体,我又怎会不知?这药饮下去也是徒添苦意,又何必再喝?”
高阕的眉间尚存几丝稚气,笑着将汤勺盛满了药,稳稳递去元玉仪的唇边,“玉仪姨娘你可不能这么说,是人都会生病,是病那吃了药就会好,所以元仪姨娘得每日都喝了药才会好呀!好了才能……才能……”高阕语间一顿,“才能等到四皇兄回来看你啊——”
元玉仪总算是愿意张口将汤药喝入了,双眼一闭又睁开,大约这药真是太苦了。
高阕又喂入她几勺,只见元玉仪摆手不想再喝了。
元玉仪将目光望向高阕,眼中倍是最后的慈爱,“阕儿,我听说两月前恭儿去了晋阳助援,可有消息么?”
高阕垂下了眼眸,摇了摇头,只是眼睫一颤便落下双行泪来,上前轻拥住元玉仪孱弱的身体,“玉仪姨娘,阕儿,阕儿真的是很想长恭啊——”
对于将不久于人世的元玉仪,阕儿也舍不得再隐瞒着她。
元玉仪轻叹了一口气,费力地将手轻拍着高阕颤抖不已的背,“他终究是会回来的,只是你二人既是兄妹,又怎能生出那情,真是孽缘。”
渐渐地,元玉仪覆在高阕背上的手不再抬起,只重重搭着。高阕哭了好久才抬起首来,只见元玉仪已是双眼微闭了,只听她凝着唇边的笑意,轻唤她:“阕儿——”
高阕也知元玉仪快不行了,紧握住元玉仪那方才拍着她背的手,哭得更凶了,“玉仪姨娘,玉仪姨娘您要说甚么?”
元玉仪只是一直口中无声地反复“阕儿”两字的唇型,用尽全力道出最后一句唇语“珍惜”,那在高阕手心的枯手便无力滑落,双眼也相应阖上了。
高阕久久哭喊着“玉仪姨娘”,而元玉仪已无法再以言语相慰。
突然便有一双手将高阕抵入怀中,她的脸颊触上冰凉的盔甲。
不必去看便已知那是长恭,只是不知是真,还是梦,但任他是真是梦,她都不顾一切地回抱住长恭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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