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第二日了。
高长恭一脚跨进玉堂寝殿,只见倾镜一手扶着高阕,一手费力地喂着汤药。
高长恭端过药碗,“我来”,便吹吹凉再送去高阕的唇边,只是大部分的汤药都从嘴角流了下来。
倾镜赶紧为高阕擦着唇角。
高长恭不由分说将碗中的汤药饮了大半,送去高阕的口中,缓缓将药渡进她的喉。
高阕缓缓睁开,便看到近在咫尺的高长恭闭着双目的脸,害羞地紧紧闭上眼,将满口的汤药咽下去。
倾镜惊讶之余,却注意到高阕已醒了过来,轻轻唤道:“公主?”
高长恭的唇离开了高阕的唇,急道:“阕儿怎么了?”
“公主……好像已醒……”倾镜十分轻声地说道。
高阕虽然闭着眼,但是眉宇紧紧皱起。
“阕儿?”高长恭唤道。
高阕睁开左眼,又随即睁开右眼,“……四皇兄。”
高长恭顿时笑了,将高阕抱到怀中。
高阕也想回抱高长恭,但刚放上他的背,右手伤口疼痛难忍,垂了下来,只有左手半抱着。
高长恭半抱住高阕,伸出另一只手托住高阕的右臂,轻声道:“小心点,还没好呢。”
高阕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的高长恭,望着高长恭,只呆呆地看着他。
“药还没喝完呢”,高长恭将高阕靠在床边上,接过倾镜递来的药用小勺舀上一些,吹了几口送到高阕唇边。
倾镜笑着退了下去。
高阕笑着喝了一口,才入口便惹得高阕大变脸色,直叫:“哇,好苦!”
高长恭笑了,拿过一块放在床边的蜜沾酥,递去高阕的唇边。
高阕小小咬了一口,细细咀嚼,望着高长恭满脸的笑意,笑着咽下。
“四皇兄……”
高长恭也不应,为高阕抹去唇边的酥屑,便与高阕对望着,二人再也不语。
倾镜端着面盆进内,望着如此二人便笑了,“公主,该换药了!”
高阕的眼睛闪烁了几下,垂下脸去。
倾镜上前为高阕落下床幔,高长恭默默走入屏风内。
倾镜与高阕望着屏风后隐隐约约的影子相视一笑。
倾镜为高阕轻轻打开缠绕着手臂的白布,白布粘起伤口上的药粉,扯动伤口,高阕倒抽凉气,不禁喊疼出声。
高长恭一下便从屏风内走出,问向高阕:“很疼吗?”
高阕重重点了下头。
倾镜先为侍花婢女,自然也未替人处理过伤口,这动作已是很轻了,却还是会带动伤口,便犹犹豫豫地不知该不该继续。
“我来罢”,高长恭上前,接过白布的一头。
倾镜退了下去,小声道:“公主还未出阁,怎能将肌肤示于男子眼前……”
而寝殿中,高长恭望了一眼高阕,然后垂首动作轻然的缓缓拉开覆着伤口的白布,终是露出了所有的伤口。
“疼吗?”高长恭抬首轻问。
高阕浅笑摇头。
当然觉痛!但望着低头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撒上药粉的高长恭,浑身都浸了蜜似的,现下的甜比手臂的苦更肆无忌惮地弥漫着。
高长恭再为高阕轻轻包扎好,竟是不放下了,轻轻握着高阕的手,“阕儿,我明日便要去肆州,此行恐一两月也是回不来的。”
“肆州?远吗?”高阕一下便不复方才的快乐。
“那是个离邺城好几座山好几条河的地方”,高长恭轻道。
郑阕垂下头不语。
高长恭靠近郑阕的耳畔,笑道:“我会尽快赶回邺城的”,再取出袖中所藏的半枚白玉佩,轻拉起高阕的右手,将白玉佩安放在高阕的手掌心上。
高阕看着手心上的白玉佩,那是块上刻两只雎鸠游水的白玉佩,高阕以疑惑的眼神望向他。
高长恭轻道:“我将它送于你。”
高阕身为公主,所见玉石之数当然也有成千上万,可这白玉佩的独特,令她隐隐觉得这对高长恭来说十分重要,而且赠人玉器可不是一件随意普通的小事。
高阕不肯收,将白玉佩放回高长恭的手上,“此玉定对四皇兄十分重要,阕儿不能收。”
高长恭有些怔忡,她竟知此玉对我重要。
高长恭反手将白玉佩放至高阕的手掌心上,“收下罢”,高长恭轻声道。
高阕听着高长恭的一字一句,将手中的白玉佩握紧,嫣然一笑。
四皇兄,你可知美玉缀罗缨,赠人玉器,实为定情示意之。
高长恭心知在玉堂殿中待久必生口舌,便要离去了,“阕儿,你好生休养,我再回时,望你已经无伤无痛了。”
高阕望着近在咫尺的高长恭,为即将离去的他心中倍感低落,却还是笑道:“是,阕儿一定将伤养好。”
高长恭唇角一扬,转入屏风外步步离去。
高阕恋恋望着屏风,倾镜见高长恭离去,便入内来。
高阕笑道:“倾镜,他为我包扎了!还有,他对我笑!还有还有,他送我玉……”高阕简直快要飞上天了!
倾镜本是笑着听高阕嚷嚷,听见高阕说四殿下送她玉时,心中竟难分为公主喜还是为公主忧。
殿下与公主为亲生兄妹,虽一人嫡出,一人庶出,怎还会有人祝福二人呢!
高阕笑着嚷着,屏风外却突然出现一声女音,“大胆,竟敢恋于你的亲兄!”
此言一出,高阕受惊,笑声戛然而止。
高阕倾镜双双望去,那屏风外徐徐走出的人难掩笑意,原是义宁公主。
“皇姐……”高阕嗫嚅着,“我只是……我没有……皇姐怕是听岔了……”
“你先下去罢”,义宁挥退倾镜,倾镜与高阕二目相视一瞬便退了下去。
义宁坐在榻边,高阕虽是笑颜相对,心中却是不知所措。
义宁笑道:“自恭皇兄十岁开始,便有不少宫婢为她倾心求他一见,如今年少风流,恭皇兄如此,有谁能抵住他的好呢?”
高阕不语,心下想着义宁的这番话难道是在向自己吐露她也欢喜四皇兄?
义宁见她仍是不肯承认,继续讲着,“若不是恭皇兄尚为年少,说不定别国的公主早就远嫁于他了!皇妹,你应当好好把握当下才是!”
“啊?”高阕望着眼前的义宁,竟是一下难分敌友,轻声问道:“皇姐不是欢喜四皇兄的吗?”
义宁大笑,“我?欢喜恭皇兄?”义宁指指自己,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承认!”
高阕睁大了眼睛,她……就这样承认了?
“看你紧张的!我是承认,恭皇兄的确算得上一个美男子,可是我可不欢喜他,而且恭皇兄欢喜的人可不是我”,义宁坦坦道。
高阕的眼睛一下子便聚了光似的闪亮,但又黯淡下来,“皇姐莫要骗我!你与四皇兄之间如此亲密,怎会不欢喜他。”
义宁靠近高阕,轻声道:“我才不是欢喜四皇兄,我是欢喜琬皇兄”,说完便笑,连眼睛都是笑意。
“皇兄?”高阕思及高孝琬那一派颇算自负的模样,也随着义宁笑。
“可是皇姐与皇兄是堂兄妹,怕是要遭人非议的!”高阕思道。
义宁一脸未惊,“真情何关他人,我朝亦有表兄妹成亲之先例,若真心相许,他人自然不在眼中”,义宁凑近高阕,笑道,“你可知恭皇兄自小便招蜂引蝶,在宫外时,听说还有个花信之年(二十四岁)的女子不知恭皇兄是皇亲,直接上来拦住马车,冲到车前想一睹恭皇兄的风采!”
“那女子可美?”高阕问道。
“这倒不知,听说便是那地方数一数二的美女罢!”义宁道,“皇妹可知,恭皇兄自小便是对女子一概以礼相待,只对你,倒是换了个人似的,这处想着,那处念着……”
高阕被义宁说得红了脸,“哪是如此呢,恭皇兄怕是也待我如妹妹一般,想来不过也是因为我与恭皇兄同是先帝所出,他待我皇姐也不过是如此。”
义宁道:“我见着的可不只这样,到底如何,你俩去纠结”,义宁拉着高阕的衣袖,“我只想多知道些琬皇兄的事。”
高阕笑,脑中忆起儿时的回忆,“皇兄自小便是傲的,记得有一次他、我、皇姐三人一同玩耍,还是前朝时……”
东魏尚书府琼琚苑。
不过五岁的高阕刚刚学会跑,便在苑中追着白色的蝴蝶儿,蝴蝶儿越飞越高,飞出了苑。
高阕望着去而不返的蝴蝶儿,瘪瘪嘴大哭起来。
元仲华上前将她抱起,安慰着“蝶儿以后还会回来的,况且蝶儿的家不在这里,它当然要飞回自己的家了!阕儿知道吗?”
?“……夫……夫嘀……它四……桃严……阕……阕儿才……废灰走的……(蝴蝶它是讨厌阕儿才会飞走的)”高阕本就还不太能说清楚话语,这下伴着大哭,更是不清不楚。
元仲华却只疑惑了一会便懂了高阕说的意思,用绢擦着高阕一滴又一滴滚落的泪珠,“怎会呢,阕儿这么可爱,蝶儿可喜欢和阕儿玩了,只是蝶儿累了,要回家休寝了呀……”
元仲华安慰了高阕许久,一提要和她玩大鸟抓雏,高阕立时破涕为笑,吵着不要元仲华抱,要自己在地上跑。
这时,十一岁的高孝琬牵着七岁的高瑄走进苑内来,“母亲,母亲,我们也要玩!”
于是,余韵做大鸟,元仲华做鸡娘护着身后的三只小雏鸡,元仲华八面玲珑,一点缝隙也不留给余韵碰着身后的儿女。
高阕尚小,终是跑不过大家,摔倒在地,呜哇一声哭了出来,余韵离她最近,赶紧抱起高阕在怀中摇晃,念着不哭不哭,并同时向其余人宣布,她赢了,大鸟抓到雏了!
待抚慰好了高阕,元仲华不愿让高阕又跌跤便不许她玩了,但始终都拗不过她,于是说好大家都跑慢些,避免让阕儿再次跌了。
这次高孝琬做大鸟,余韵做鸡娘护着身后的高瑄和高阕,而元仲华在一旁保护阕儿。
大鸟将鸡娘引到左边,再急速回头向右边的小尾巴一号小雏和二号小雏进发!眼见着大鸟就要碰到二号小雏的肩了,但一号小雏将二号小雏抱开了!
高孝琬收不住已半倾的身体了,重重向地面倒下,一旁的元仲华急忙来扶,却来不及抓住高孝琬的手臂,最后结果便是高孝琬倒了地!
元仲华去扶,他不肯起,再扶,还是不肯起,“琬儿,可别耍小性子,地上凉,快起来罢”,说完,又要去扶他。
高孝琬仍是不起,“我没事,坐着挺好,很舒服!”
元仲华命余韵去扶,余韵道:“三公子,我们起来罢,好否?”
高孝琬一手打掉余韵伸向自己的手,大叫:“我自己可以起来!”然后吃力地咬牙起来,尽力做出没事的样子,但还是看的出来有些别扭,一人慢慢的走回寝屋。
高阕讲至此处,二人已是笑得合不拢嘴。
高阕问道:“你可知他伤在何处?”
义宁略略思道:“莫不是伤了大腿?”
“若是大腿他倒也未必如此不许人扶”,高阕道,“事后才知竟是伤在了屁股!”
义宁一愣,随后扑哧一下笑得更猛,直捂肚子。
“从此家丁们便传了此事,大家都道皇兄一夕之间生了傲慢的性子,皇兄因挂不住面子,又不能言明伤在屁股才不许人扶,竟也真的装作傲慢,连母后也未告诉,久而久之便真是如此性子了。如今倒真如同骨子里散出来的一般了!”高阕双手掩嘴笑道。
“连姑姑也未得知,竟不知皇妹如何得知此事?”义宁问。
高阕凑近义宁,低声回道:“皇兄因有一次惹了我生气,母后叫他来与我和解,我便说想知道他一个秘密,怎知他的秘密只此一个,便只告诉了我一人,我可也答应了他不许说,皇姐你可不能在皇兄面前提起此事,只怕皇兄是会杀了我的!”
“我知了,定不会向琬皇兄提起此事”,义宁去拉高阕的双手,“不如你称我义宁可好,我便称你阕儿如何?皇族姐妹众多,只称姐妹倒失了亲切,你与我诞辰也不过先后差了一月,倒也算是年纪相当,你说好否,阕儿?”
高阕听着义宁一大串的话语,微红着脸笑道:“好,不过你也倒是说些四皇兄的事与我听!否则我可不给你讲琬皇兄的事了!”
义宁顿时有些慌了,摇晃着高阕未受伤的左手,急道:“好阕儿,我这便想想有何事可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啊!有了!”
义宁徐徐道来,高阕也竖着耳朵听得仔细。
义宁徐徐道来,高阕竖起耳朵笑意绵绵的听着。
“我记得那时我不过八岁,恭皇兄仅十岁,我、恭皇兄、瑜皇兄还有琬皇兄在玉蘅苑画着水墨景图……”
高阕心中微堵,那时便是父皇星驾后一载,但因着义宁那龙飞凤舞的夸张动作,也微微释然了些。
再如何,不过往事。高阕心下为自己所想惊了,觉得自己与小时改变许多。高阕又回过神,继续听着义宁的讲述。
义宁笑道,“……你可不知道,恭皇兄可笨了!将颜料全沾在衣衫上,朱红色的颜料最为鲜艳地洒在下身,你猜像什么?”
高阕心领神会地一笑,“莫不成是癸水?”
“是了是了!正像癸水!”义宁又道,“那时我可真羞煞人了,瑜皇兄却坦然而道……”义宁做出一副男儿的样子,“他说,老四,你貌容似粉黛,倒不知真是个女子了!”
“四皇兄如何说?”高阕问道。
“他丝毫没有反应,依旧画着景观图,我当时拉着他的袖子问他瑜皇兄这样说他,他难道不生气?”义宁学着小时单纯天真的模样,“恭皇兄问我癸水是何物?恭皇兄竟连这物也不知,我直笑得肚子疼!后来也不知是问了谁,自此我再与他提这事,他便就是不理我了的!”
高阕和义宁笑得前后翻仰。
起伏的笑声久久萦绕在玉堂殿上空,步入寝苑的元仲华伫足听着如若银铃般的笑声,竟在满溢笑容的脸上更添了一份如同种因得果的欣慰神情,随后姗姗然进入高阕的寝殿。
高阕看见从屏风外走入的元仲华便有些许被惊住,“母后,您怎么来了?”
义宁可谓是近五年中第一次见元仲华,她竟与记忆中不同了,更显慈蔼,眉目间尚且显了些妩媚。
义宁只叫道:“姑姑。”
元仲华笑望着二人,在殿中席间跪坐下,“方才进苑就听见你们的笑声,可好久才没有听见这样的笑声了,倒不知你们在讲甚么,也讲与我乐一乐罢?”
高阕并未欺瞒过元仲华,心下却也不愿多说,只是推说“不过是些小事。”
然而义宁却坦然而道:“我与阕儿在说小时在将军府的趣事。”
正触元仲华内心所埋藏的最初的美好!
一抹失意与悲伤在眼眸深处一闪而过后,元仲华依旧唇角飞扬,“差点忘了这事,我是来告知你们,皇上已与我商议了达孥瑄儿的婚事,皇上昨日召了瑄儿前来问其意向……”
高阕义宁二人认真听着。
元仲华笑了,双眼竟都快眯成了一条线,“瑄儿只道全凭我作主,想来也是心仪达孥,达孥倒也是个贤能之人,皇上便赐了二人一月后大婚。”
“如此甚好,宫中鲜少办喜事,如今真可好好热闹一番了!”义宁大笑,都快手舞足蹈起来。
高阕笑道:“是了,甚好,不过这么快?下月就大婚?皇姐真是愿意的吗?”
元仲华语重心长道:“瑄儿哪有甚么不愿意的呢?如今碰到一个她有些欢喜的男子,又能嫁于他,在皇族已尚算有幸的了……”接下来她想说的话便哽在了喉中,望着尚为年幼的二女,元仲华深深明白皇室中人离不开权谋,如今天真烂漫的少女终有一天会被卷入政治的大漩涡,正如当年的自己。
“母后?”高阕望着出神的元仲华。
元仲华收了思绪,问向高阕,“阕儿,你的伤如何了?”
“只是近日觉得甚痒,应是要痊愈了”,高阕应道。
元仲华点点首,“这就好,可不许有下次了,那日得知你流血不止的消息,可是把母后吓住了!”
“我会保护阕儿的,姑姑只管放心就是”,义宁说道,只差没有拍拍胸脯了。
“容儿,你可也是个易伤的主儿,也是得小心些,都十二了,怎还是像小时一般四处野呢,可不许带着阕儿这也受伤,那也受伤的!”元仲华数落着义宁。
义宁鼓着腮帮道:“宫中无玩意,只好出宫找了嘛!”又拉过阕儿,“阕儿如此可人的妹妹,我定会好生看着她的!”
高阕心中一暖,“怎么还会有下次的,几日都不得走动,可都要把阕儿憋出病来了呢!”
“那也不许多出宫,我知皇上宠着你,可也不许天天往宫外跑的!”元仲华又对高阕道,“知道了吗?”
高阕与义宁二人频频点首。
元仲华又与二人絮了些话便敛了敛衣襟站起,“我这还要去宫外看看瑄儿。”
义宁也不行礼,只是笑着喊了句,“恭送姑姑。”
高阕眼中映着一身金红锦洼长袖盈盈,凤体摇曳身姿袅娜的元仲华,虽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
不知怎的,高阕生疏地道了一声,“恭送母后。”
而元仲华早已走去无影。
高阕也为自己所说惊住,不知何时,她竟对母后隐隐生了陌生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