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雪见觉着自己是否是近来几百年在南荒深居简出才教这一个个的都忘了自己当年的“威名”,而今日,她便要在女筝同明霜母子身上将这威名找回来,否则,也对不起自己当年混账的名声。
女筝自知理亏,况南荒云家确实惹不起,她除却皓成君这棵可用来乘凉的大树竟找不到别的能挡住云雪见的大树来。思及此,女筝原本有些得意的心凉了个透彻。若是皓成知晓她如此包庇明霜母子,势必不会再理睬她,而她却是晓得皓成的脾气。此时是那位女君占上风,而她唯一的胜算便是望着这副模样能博得一二同情。
云雪见轻嗤一声,转过身子去逗弄阿笙。潋滟依旧不怎么说话,即便收到女筝求救的眼神,却是仍旧放在一边。露月台上一时间很是沉静。
明霜敢放肆,完全是仗着女筝在此处,而女筝一熄火,明霜自是不敢再闹腾。她亦是知晓其中厉害,若是闹将到皓成帝君处,便不是赔礼道歉就能完事的。
约摸是小半个时辰之后,女筝见自己这模样是没什么用处了,终是狠下心来,将牙一咬,示意明霜母子过去跟云雪见赔礼。
云雪见看那母子俩做这般动作,心中终是吁出半口气。她今日就要别人晓得敢动她儿子就得做好不怕死的准备。
她将手中阿笙的小箜篌放下,轻轻抿口茶,冷笑道:“怎么,公主这是想通了?”女筝强压下心中火气,温婉道:“本就是漠澜的不对,同君上赔礼是应该的。”
“嗯,这礼我便受了,但伤了我南荒太子,打了我南荒脸面可不是这么一个赔礼就能作罢的。”
“君上,明霜母子既已道歉,能否大人有大量,就此为止?”
“公主莫不是今日未睡醒?他漠澜将我南荒太子害得重伤,甚至伤及性命,可不是说句对不住,行个礼就能完事的,这笔债再加上那一回明霜母子挑衅我南荒,也够将北海踏平了。我这人就是心眼子小得跟针尖一样,见不得那些个污浊的事。”
云雪见说此话时,只盯着自己茶碗中仔细看,偶尔偏头伸手拨一拨阿笙的小箜篌。
女筝见她已然有些动怒,再次道:“雪见君上,得饶人处且饶人,明霜母子绝不敢再有下次。都说以和为贵,这事和解便是了,若是闹将起来,大家面子上都不怎么好看呢。”
“哦?是么?这到底是谁的面子不好看呢?公主且给我说上一说,这到底是谁的面子上不好看?”
女筝有些吃不住云雪见的咄咄逼人,只得自己起身冲云雪见行礼道:“君上,这真是对不住了。漠澜他到底年纪轻,您且宽恕则个罢。”
云雪见睨一眼女筝,笑道:“公主这是做什么?左右跟公主无关,本君可受不得公主这一拜。既然公主都说了,那这事自然是要和解的。漠澜殿下去跟我家阿怿赔罪就是,若我家阿怿能原谅,那本君也就不追究了,公主以为如何?”
“这……”
“本君也就这么个度量了,若是这都办不到,那北海水君就等着被我南荒薅了位分罢。话放在这里,七日之内若是能赔罪得太子原谅,本君亦不会计较。”
女筝咬牙切齿:“是,谢过君上,本宫定让漠澜好好赔罪。”
“公主今日当真是精神头不济?这漠澜殿下的母亲可是明霜夫人呢,如何又能听公主的话来?”眼见明霜夫人今日是半点话都说不出来,云雪见总归是不那么郁闷。
这话一出潋滟崩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抱着阿笙笑道:“潋滟就先走一步了,阿笙今日到了该服药的时辰。”
眼见着潋滟也遁了,云雪见也觉得自己应当去看看自家儿子如何了,于是,亦寻了个借口遁了,只留着女筝同明霜母子于露月台上风中凌乱。
紫檀宫外,云雪见望着紧闭的大门,有些踌躇,不晓得自己该进去还是就这么遁了才好。正犹豫着,肩上却搭来一只手,回头一看,却是潋滟。
“上神可是有事?”云雪见有些意外,不曾想过潋滟竟会来此处以这样的法子跟自己打招呼。
潋滟一笑:“不过是想请君上去前头紫檀林里边坐坐,潋滟头一回见着君上就觉得好生亲切,今日君上若是有空便同潋滟说说话可好?”
云雪见不忍看潋滟满脸失望之色,便点头道:“好。”
两人进了紫檀林,早有石桌上红泥炭炉烹着清茶。闻着这味道,云雪见心中的郁闷也有些消散,看着潋滟,云雪见突生一种恍若隔世的感受来,差点忍不住就要喊出一声:“潋滟姐姐!”
随着潋滟一同坐下,云雪见倒并不拘谨,只观望着紫檀林中的时令花。记得那花儿是潋滟最为喜爱的一种花。潋滟善烹茶亦善调香,那时候只有潋滟对她甚好,她亦常常为潋滟采集时令花。
云雪见胡思乱着,只静静望着时令花,浑然不觉桌边已多出一个人。
待一只手将一碗茶伸到自己面前时,她才“啊”一声回过神来,怔怔看着这只好看的手,一时间脑子里很是凌乱。
“喝茶。”简洁明了的两个字,却是教她听得心中有些悸动。皓成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有些清冷,她转过头看着皓成,眼中有些泪意。
许是因着这场景太过相似,或是今日的环境教她有些容易伤怀罢,否则只这么一碗茶如何就教她无端生出几分感伤来?
云雪见结果茶盏,声音有些哽咽:“谢过帝座。”
皓成点点头:“嗯。”
潋滟笑道:“帝座,今日您教臣下将女君约来此处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潋滟,你且先退下罢,我有事同她说。”
“是。”云雪见看潋滟笑得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却也不再好辩驳什么,只得由她笑着离开。
再看皓成,云雪见忽然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来,皓成,她到底是看不透他。
终于,还是皓成先开的口:“听闻南荒秘术颇多,只是不知晓这忘忧草是否出自南荒?”
云雪见心中“咯噔”一抖,低声道:“是的,忘忧草确实出自我南荒。”
“可有解?”
“回帝座的话,忘忧草无解。”
“忘忧草有何功用?如何用?”
“禀帝座,忘忧草自是能让人忘忧,可入药,令人失忆,或是忘掉一些重要的人或事。此乃我南荒禁药,甚少有使用,敢问帝座问此药做何?”
“什么?!”皓成一把将她手腕抓住,“你说无解?”
他力道极大,捏得云雪见有些疼。她从未见过皓成如此的模样,这个人即便是天崩地裂他亦不会皱下眉头,可如今,他做这样子是为的什么?
“帝君,你自重。”云雪见低声道,本想说的是“帝君,您失态了。”却不晓得为何出口竟是这句话来。
皓成一听,顿时神色恢复,看着她道:“你云家宗族有几脉?宗室女子有哪些?”
云雪见示意他放开,皓成全无要将她放开的自觉,只目光冷冷看着她,要个答案。
云雪见无法,只得道:“我云家共七脉,只我一脉才是最为正统。宗室当中以女子最多,不知帝座要寻的是哪一脉的哪一位?”
“我只记得她叫小幺。”
云雪见心口一颤,差点就要说出些什么来,却是硬生生道:“我云家宗室中,排在家中最末的女子皆可以唤小幺,就连臣下也因着是家中最末的,被唤作小幺。”
“是么?”皓成的脸色恢复,仍是那般地看着她,清冷的目光似是要将她看个对穿。
见他没有要放开自己的意思,云雪见只得道:“帝君,你自重。这样子,不太好。”
“哦?自重?我哪里不自重?”
“您还是将手放开罢。”
皓成随着她的示意,看一眼被自己捏着的雪白手腕子,轻笑一声:“不过是只狐狸爪子,有什么好稀奇的?我只当是跟我的坐骑一般。”
云雪见本有些伤怀的心情生生被这话给打断:“帝座,您身份尊贵,万万不能说出这话来。臣下是寡妇,被您这般抓着手,让旁的人看了去于名声大有损害。再者,臣下不济也是南荒女君,被您这般一说,女君威仪还有地方可放么?”
“也是。但你敢说你这不是狐狸爪子?”
“是,这是狐狸爪子,但您……”
“我,我怎么?我说得不对?”
“……”
云雪见一边暗骂着潋滟今日害了她,一边感慨,自己练功不仅仅要将手上功夫练好,这嘴上功夫也要好好练练,免得以后同皓成见一面,吃一亏,也免得以后见皓成一次就被气个半死。
今日皓成的几番变化都教她有些措手不及,她却是忘了从前的皓成便是这么一个古怪的性子。现今她脑子里却是越来越乱了,不由得胡思乱想着,只怕皓成会想到什么。
紫檀林的风清凉,其间还夹杂着时令花的味道。红泥炭炉上烹的一味茶她是晓得的,这茶乃是雨后春露,味道很是清妙。在炒制之前,定是用荷叶包着在拾零树上吊了几夜,且每夜子时便将荷叶换掉,这般懂得烹茶的人,除了潋滟便是皓成了。
而今日这茶,应是皓成亲自烹的。因皓成有个习惯,便是烹茶喜用红泥炭炉,每只炭炉子都是自己烧制的,因她在那小炉子身上看到的“泠玥无霜”四个字,他的习惯便是在自己烧制的器物上印刻这四个字。
远处,幻清池的白莲花悠悠漂在弱水上。望着空寂的紫檀林,云雪见有些想哭,她知道,今日皓成会这么问定是潋滟说过什么,况那忘忧草的药效,她不知道能管几时。说是无解,不过是诓骗他来着,只望他不要再追究下去。
她是决定忘了,可忘一个人怎会这么艰难?若是她也服一棵忘忧草,会不会不这么苦?
“应当是不会的罢。”云雪见凄然一笑掸掸衣袖,饮尽一碗茶,失魂般地出了紫檀林。
另一边,幻清池旁的青年,手中持着白莲,看着她慢慢出了紫檀林,唇角扯出抹笑来,轻轻道:“有些事纵然本君不知道,可总有一天本君会想起自己忘掉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