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如此认为。”春意开口,她是第一次正面与他反驳,往日皆是沉默了不语,今日的诧异突破之举,竟让她自己也意外了起来。
可平时处事不惊就是千钧一发也依然淡定自若的人却未发现她今日的诧异之举,只冷颜看她,出口之语含着讽刺明显非常,“你自是不敢如此认为。”
百里玚修长的指又再次挑高了她的下颚,深邃眸子望进她平静无波清眸中,看着她清澈的眸子,他嘴角忽然勾笑,“你有一双可以掩盖内心的眸子...闻人齐豫果然会选人。”
百里玚松手,放开了春意的下颚,视线投在她身后的瑶琴上,继续一开始的命令要求,“本王现在想听曲子,你就随意弹一首吧。”语气态度,俨然成了风流却又傲然威严的恩客在对一乐妓要求。
春意螓首得了自由,却是低垂了下来,浅浅淡淡声音开口,“王爷何不让朱小姐过来为你抚一曲?”
百里玚再次动怒,又迫近她,“本王要你弹奏!”
春意又道:“这瑶琴本是朱小姐之物,还是朱小姐最为熟悉。”
百里玚不再言语,却是正了身子不再向她倾斜靠近,而是挑了眸冷冷睥睨之态,“你不愿弹?”他忽然降了语气,只是淡淡发问。
若他是冷了脸或者寒了声线,春意尚可知道他是对她生怒或者不满,如今,他如此浅淡的语气,却不知他意欲何为了,因为不知他所想,所以她沉默了下来,是隐隐的躲避之心,也是淡淡的逃开之意。
百里玚居然没再为难她,居然开口让她回了自己的马车,她诧异,却不愿表现,依然垂了头不语。
马车又停止,她抱了瑶琴下马车,下来之时,她余光瞥见身侧的人,忽然发觉,那人再不看她一眼,只闭了眼假寐。
春意不知为何,下了马车之后,居然在原地微滞,直到无极骑马靠近,她被高大的身影遮住,才瞬间醒悟,然后微慌了心,加了步速朝后面马车而去。
朱倾云坐在马车内,见马车忽然停止,不知发生了何事,待看见春意抱了瑶琴上马车之时,瞬间了悟了起来,微微挑起得意的眉看她,“怎么,王爷又不要听曲子了吗?”
春意已是听出了她话中的讥诮之意,却只把瑶琴放回她面前,然后静坐在一侧,再不言语。朱倾云见此,撇了撇嘴,只觉无趣,哼了声,把瑶琴收回身后,亦是再不言语。
中午,又是经过一处镇子,天色正是日中之时,若是赶路,仍可到达下一个镇子,百里玚却吩咐停歇下来,无极对他的决定亦是诧异非常,却没有询问,只寻了客栈包下来,待他们安定之后,春意坐在房中,外间忽然传来无极的声音,“王爷,马车备好了。”
不听百里玚回答,却听朱倾云隐隐喜悦的声线传来,“王爷怎么知道这里有庙会?”
不知是声音过小,还是他根本没有回答,没有传来他的声音,只听下楼梯的踏踏声,楼梯似乎过短,踏踏声只响一会,已是消失,又一会,马车的辘辘声响起,逐渐减弱,又是消失在行人拥挤街道,再看不见任何踪影。
客栈楼上房中,春意打开窗户,正好看见镇子上人群来往的街道,街道两侧,是喧闹的店铺林立,黄发垂髫,弱冠豆蔻而立,衣衫华丽者有,衣衫敝履者亦有,人人面容各异,动作不同,世间百态,尽于她眼中呈现。
晚间时刻,守候在客栈的侍卫端了饭食前来,春意接过拿进屋中,沉默吃完后洗漱,于床榻前静坐了一个时辰之久,最后终于吹熄了烛火,再看不见任何事物。
不出一刻,马车滚轴声辘辘在客栈外响起,停定之后,百里玚先是下了马车,再接过朱倾云走了下来,朱倾云似乎很是高兴,脸上笑容盛盛,朝百里玚轻语,“想不到这小小镇子,居然有如此盛大的庙会,倾云今夜总算是见识到了。”
百里玚浅笑不语。朱倾云见此,似想挑起话题,又道:“倾云还未谢过王爷,带倾云去参观这一场庙会呢...倾云现在,就此谢过王爷了。”她含羞低头行了一礼,百里玚却伸手虚扶了一下,淡笑开口,“朱小姐不必如此。”
朱倾云抬眸,还有话要说,百里玚却伸手招了无极前来,吩咐了前去备好热水送去朱倾云的房间,又交代了明日的一番事项,既转身离去。
朱倾云站在原地,看着百里玚离去的身影,微微闪了眸子,又抬眸往楼上望去,心中一片思量,确定了某事,就此上楼。
日早,他们又整装了登上马车离去,接下来三四日,每天安顿进镇子客栈后,百里玚均是与朱倾云一道外出游览,夜晚回来,春意只待在房中,不知外间之事,也不曾再见过百里玚,每日清晨登上马车之时,百里玚均是先众人一步,已上了马车内等候。如此过了五六日,他们越往北而行,气候天气逐渐发生变化,树木萧条,天气瑟瑟,凉意也逐渐加大,秋天早已来临,也将要步入深秋之时。
第七日,已是踏上了前往盛京的官道,到了此处,他们才见,路边树木叶子已是泛黄,更有些,已被清风吹落,落于地面被人车撵踏,一片污浊。
从盛京到云城,再从云城回来盛京,一月之久,物候天气却已天差地别,踏入盛京城中之时,朱倾云欣悦撩起帘子,瞧着外面的车如流水马如龙,激动了起来,似找人诉说此时感受,把视线从帘子外转回视线时,看见一路下来一直沉默的春意,欣悦之情似乎被赶走消失,微凛了脸色,再不言语。
30天的时间有时候不长,有时候也不短,却足够安排一些事情恢复一些事情。
春意踏进清辉院,走进屋子,因眼前的情景而顿住脚步,外室中央圆鼓桌上孔雀蓝釉暗刻麒麟纹三足香炉正点着檀香青烟袅袅,四周角落莲花纹花架上摆着纤细翠绿小竹,东面是月洞门博古架,上面摆放的是她父亲收罗南北送与她的小玩物,有…等等,西面墙摆放的是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书架,格子上有她喜爱的书籍和平时的画作和练习的小楷文字。她朝东次间望去,先是瞧见写字的书桌,再是摆放瑶琴的琴案,她转身再朝西面的内室望去,描绘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四扇琉璃折叠屏风,遮挡了沐浴小间,屏风右侧是梨花木的架子床,床帘是浅绿素雅绣兰薄绸,架子床右边是盛放脸盆的高架。屏风左侧是红漆雕花箱柜,再过来也就是南面是临窗而设的梳妆台,镜子为了照映清晰是打磨得很光滑平整的铜镜…..一切那么的熟悉,与她从前的闺房摆设一模一样,她仿佛回到了两年前,一切都没改变,所有事情安好发展,她恍惚了起来,不知过去的两年是梦还是现在看到的是梦,竟分辨不清今夕何夕,光阴何时。
身后传来脚步声,尔后一道女声响起,“给四姑娘行礼,奴婢青衣,是王爷派来伺候你的丫鬟。”
春意猛然转身,如果说她刚才还分辨不清梦境与现实,现在却是分得清了,是真真正正的现实,恍然如梦的现实。
香薰,不,应该说是青衣,她刚才是如此的自称,此时她正站在她面前低垂着脑袋,样子是极恭敬的。
春意看着她,经过两年,她长大了,变得成熟了些,当初圆润可爱的脸蛋现在变得削尖,身形也窈窕曼妙,美貌可以和大户人家的小姐相比了。
春意似乎沉默打量她过于久,青衣终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见春意时眼睫毛微微一颤,她以为她没注意,假装镇定的喊道:“四姑娘。”
春意看着她假装镇定的表情,伪装的面容,如果两年前她没有对不起孤独一族,现在见了她何必那么辛苦。
两年前孤独府被抄家之时,就不曾见过香薰,兰蔻曾私底下与她说,香薰可能是替百里玚在孤独府做内应,她当时不信,两年下来也存着希望,现在见了人,才真正确定,刚才转身一瞬看见她时不是不震惊,而是震惊已毫无用处,这就是现实,只能面对。
“青衣,你后悔过吗?”春意平静看着她问,她既然自称青衣,那她就不再用“香薰”喊她。
青衣一顿,却没有犹豫,开口道:“奴婢以前没做过后悔的事,以后也不会。”
“你的心…待在了孤独府几年?”香薰十岁时被买了进孤独府伺候九岁的她,她与她共同成长五年,她待她如姐妹,她想知道,她的心,什么时候离了孤独府,投奔另一个主子。
青衣抬眸与她对视,眼中是不曾后悔与坚定,“青衣的主子自始到终都是同一个人,青衣的心也自始到终都属于睿王府。”
春意的双眸愈加的平静,香薰跟她五年,却五年都别有用心,一直属于同一个主子,也就是说当今圣上七年前就想除了孤独府,睿王百里玚七年前就开始谋划,当今圣上在位十二年,不过刚坐上龙椅第三年,就想除了孤独一族,这本不惊讶,自古狡兔死,走狗烹,初登帝位的天子总是要肃清威胁其帝位的臣子的。但令人惊讶的是,她姐姐孤独玉在文帝七年入宫,文帝八年被封为贵妃,她自己在文帝十年被赐婚百里玚,原来,她们姐妹的命运,一直被人安排操控,生活的轨迹从来不由自己,她们连同孤独府一族,生活的这七年,不过是帝王家排演的一场戏。
难怪说,城府深的人才是最后的赢家,帝王家都是戴面具的人。
春意转身,有些朦胧的看着与她昔日闺房一模一样的摆设,有些自语又似与人说,“好像一切都没改变。”
却又说道:“可是一切都改变了。”
青衣一顿,看了房内一圈,随即淡淡道:“一切都会改变的。”
春意回头看她,平静的面容居然浅笑开来,“是啊,我们都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