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笑笑不觉得自己背,虽然所有人都认为她背到家了。她只是有些惋惜,还未来得及和那名分上的相公好好处出一段感情来,就这么走到了坟墓。
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一碑真正的墓。
一对红烛,一身喜袍,半杯合卺酒,换来床上那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尹笑笑洗干净了手,把红烛换成了白烛,再用隔壁二牛嫂送来当结婚礼物的喜被将尹三渝给盖严实了,然后坐在床头的白烛边上,手握尹三渝喝剩下的那半杯合卺酒,望着床上那张尚逐渐泛白的俊脸。
尹三渝是个屡试不中的穷苦书生,而她尹笑笑则是雌霸一方的乞丐头子。按说这年头,屡试不中的落魄书生甚至还比不上餐风饮露的闲游乞丐。若不是两人一个天一个地却偏偏那么巧撞了个同姓,若不是尹笑笑实在见不得尹三渝那副被人坐在脑壳上拉屎撒尿,还要死护着怀中书的窝囊样,估计尹三渝能得到尹笑笑正眼相看的几率比当朝天子直接钦点他当状元郎还要低,遑论现在娶她为妻了。
可世事偏就是这般离奇。尹笑笑被隔壁二牛嫂催婚,尹三渝在再度落榜归来的途中被商家小姐“调戏”,于是两人在你烦我怕的情绪搅合下,就这么凑合凑合着定下了亲事。
事情本就是这么简单,如果不是这莫名其妙的暴毙来得太快,这会儿他们俩应该已经又将就将就着洞房花烛了吧。其实尹笑笑是个挺传统的女性,虽然头戴一方霸主的称号、身怀怪力乱神的绝技,但好歹也是个黄花大闺女。在她看来,即便是凑合的婚姻,就算谈不上相夫教子,也该是安守本分、厮守到老的。
可越是回忆两人至今为止少到可怜的点滴,尹笑笑的眉头就皱得越紧,终是犹如紧到极致的弓弦般“嘣”一声断了开去。
“唉……”尹笑笑叹出了今晚的第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尹三渝冰冷的脸,“若不是当初二牛嫂催我择婿催得紧了些,我也不会随口就答应了你,这样你也就不会被一杯合卺酒给……总之,今晚这喜堂也算是拜完了,灵堂我琢磨着还是不设了,好让你安安稳稳地睡上一宿……”
屋外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说话声打断了尹笑笑难得的温柔独白。老屋的隔音效果奇差无比,尹笑笑坐在里屋,隔了两扇门却还能依稀听见值夜的兄弟们正压低着声音,在制止某些言论。
老屋是未曾谋面的公婆留给尹三渝的唯一财产,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拜堂前,尹三渝还很是过意不去地拉着尹笑笑直说“家里寒碜,给不了娘子大富大贵,唯独一份不离不弃”之类的肉麻话,可转眼间就连那一地的鸡皮疙瘩都被吹得没影了。
“莫不是克夫命吧,这可如何是好……”
“别看笑老大平日里气势骇人,可好歹也是个黄花大闺女,摊上这么个晦气事儿……唉!”
“六婶,你当初不是还眼红笑老大手下那些个乞丐混混的势力,想让你家狗蛋娶了她,好罩着你们家那间小铺子么?要我说这事儿幸亏没成,不然你家狗蛋可就……啧啧啧……”
“少说两句吧,小心一会儿被笑老大听见了,回头都没好果子吃!”
“怕什么……我就不信笑老大还真会喜欢上老尹家那个穷小子,我看书呆子八成就是消受不起美人恩,这才遭了天谴……”
尹笑笑本就蹙紧了的柳眉瞬间挤作一团,猛地站起身来,却也不动,只是用腿肚子把屁股底下的木凳子用力向后一推,沉重却残缺不堪的木头脚子在水泥地上重重拉出“吱”一下响来,屋子外头顷刻间便安静了下来。尹笑笑听到六子扯起了他那招牌性的破锣嗓子开始赶人,随后便是悉悉索索的脚步散开声。
“二牛嫂说,明儿个一早就会请道士来给你作法超度,你先歇着,千万别忙着上路。你平日里就胆小怕事,这最后一程我要是不送你,天晓得路上要怎么被那些个小鬼给欺负了去……”尹笑笑重又坐了下来,掖了掖尹三渝脖子边的被角,“对了,回头等过了七,我就得走了。要去村东的矿场帮三子讨笔债,家里我会让兄弟们帮忙看着,你要是下面待寂寞了,就多回来看看……对了,十三和十四还小,胆儿和你差不多大,你可不能做了鬼就调皮了,别吓着俩孩子……”
“兄弟们说要凑点钱烧点房子轿子给你,你也知道,我向来不要他们的钱,可你去了下面不比在这鸡儿村,我再有心也无力,这情我们就领了罢……”
如果六子他们在这里,这会儿一定在满地捡下巴了。老大何时这么柔声细语过,尤其是对待这不成器的大相公——兄弟们唤尹三渝一声大相公纯属是给尹笑笑面子,单凭尹三渝碰上只耗子都要大叫“姑娘!救我!”的德性,若不是尹笑笑当初大手一挥把他纳入羽翼下护着,他早被城东头的豹子李给打残了,哪里还有后来这几个月的舒坦日子过。
絮絮叨叨说了半宿,直说到尹笑笑自个儿都迷糊了,这才趴在尹三渝的枕边上,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尹笑笑突然被一阵阴风给吹醒了。一阵猛哆嗦过后,笑老大张嘴就骂:“尹三渝,说了多少回进屋要关门,睡觉要关窗,你真当院里的兄弟们是给咱家看门的?!”尹笑笑连眼睛都没睁开,一巴掌直接拍在了尹三渝的脑门上,发出响亮的“啪”一下。她以为又回到了刚把尹三渝接回家,还没调教出规矩的那段日子。
触手一片冰凉,尹笑笑心头一惊,这才想起某人已经归西了。总归是一日夫妻,尹笑笑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悲凉来,刚要叹上一声,手里突然觉得攥到了什么东西,拉拔到眼前一看,尹笑笑的嘴瞬间张成了鸭蛋状。
这是什么玩意儿?锁链?
那是一条粗若孩童臂腕、通体漆黑到发亮的铁链子。
屋里的白烛已经灭了,窗外透进丝丝惨白的月光,在锁链上折射出一道道缠绕的寒光,令人毛骨悚然。尹笑笑打了个哆嗦,手指慢慢攀上了锁链冰冷刺骨的表面,嘴也越张越大。
锁链的一头连接着尹三渝的心口处,就像是从皮肉里长出来的一般,穿透了胸骨,直达心脏的位置。尹笑笑曲了曲手指,锁链晃动中带动翻卷开来的皮肉一阵由里向外地蠕动了起来,尹笑笑咽了口口水,顺着锁链的另一端望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仿佛又回到了在乞丐老爹的命令下第一次徒手扭断野狗脖子的时候,一股寒气从脚底心窜起,直达脑门,在乌黑的盘发下“蹭”一下就窜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窗口站立着一个漆黑的人影,月光照在一双满是骨节的手指上,突出的骨节看上去比漆黑的锁链更令人渗得慌,锁链就被他捏在手里。
“什么人!”尹笑笑下意识地反手一绕,将锁链从中段转了个圈,缠在手腕上死死抓住,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厉声喝道,“偷尸也不打听清楚门道,敢来我尹笑笑的地盘闹事,活腻味了?!”
那黑影在月光下龇出一口反光白牙,像是在桀桀地笑,却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笑着笑着,黑影似乎动了动,确切地说,应该是他手中的锁链动了。锁链被飞快且用力地向窗口的方向扯去。只听“哗啦”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扯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