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秦淮坊绝千尘不喜操劳,三四日的时间,他都是独自往来,也就是混迹在秦淮坊四周,打探消息。毕竟,观蘅的事情,是他一人打的赌,带上沐淋筠也就够了,不能是动用自己手下的力量去大面积围堵,那于他而言,太不磊落,也不是他这性子干得出来的。
武擂越近,这闲杂人等也就越多。
人多了,得到的消息也会多,虽然繁杂,却总是能找到有用的。
依水庄的事务,沐淋筠本身也是熟悉不少的,而今更是趁此机会,全权交托给她,反正迟早是要亲自打理的。沐淋筠倒是欣然接受了,远处传来的庄内消息,和武擂将近要准备的事情,都能兼顾,算不上太忙,可也不轻松。
那一袭红衣,进进出出,秦淮坊走动也是熟络了,不得不说,沐淋筠的干事,利落周全,为人也是豪爽的直性子,因此,秦淮坊上下,也是很讨人欢心的。
虽说坊主大多是姑娘家,但都是江南气息的女子,温婉碧玉,沐淋筠带着苗疆的气质,不是多少年的汉人生活就能掩盖改变的,或许是差异太大,反而相互吸引的缘故。走动下来,也方便行事多了。
“千尘,你回来了。”沐淋筠在秦淮坊主舟上看着那一抹白色,渐渐靠近,来到身侧,顺手一揽,携着她向烨刹阁方向走去。
“嗯,风凉。”绝千尘不是会注重小节的人,却是通过指尖的冰凉触感,推测出她已经候了多时,便多此一句,顺手把白色披风脱下,搭在沐淋筠肩上。
秦淮坊下的群众,不由一阵唏嘘,毕竟此前,绝千尘一向白衣居多,性情冷淡,不曾对哪个人如此上心过,唯一能让他有些怒的,怕是只有銮因了。
但在近日,绝千尘却是揽了一位红衣丽人,不仅动作上自然,看起来还是格外上心呢,就这么扬长而去,丝毫不理周围的反应。
这下,对红衣丽人身份猜测,也就掀起了一阵小风波。
江湖人,侠骨柔情。
侠骨上的事情,那要真刀真枪起来,分能见个分晓。
柔情上的事情,可就是众说纷纭,但总是能推出一个大概模样的。
比如说,沐淋筠的第一次公然露面,易宿的二夫人之说,很快就被提了起来。
苗疆的出身,南蛮之说,也是三言两语间,就漏了出来。
风过尚不能真的无痕,何况是前些年轰动过的事情,只不过,是碍于强权,不敢说出口罢了。安生了三年,这在说些什么,也就是图个嘴上快活。
绝千尘虽然是不在意那些话语,但沐淋筠却是听得入耳。
她在意的不是这些人的议论,只是,又想起了,第一次嫁的人,不是最爱的。这在她的内心,还是算作了小小遗憾。若说汉人文化给了她什么影响,那这出嫁的从一而终,就算是其中一种。
走了神,动作也就僵硬了些,绝千尘似乎是察觉到什么,但并不想出言安慰,对于沐淋筠心底的女孩家心思,他不喜欢过问,这么些年,时间过了,她自己也就想通了。这样才是最好。
烨刹阁“淋筠,等我何事?”绝千尘坦然坐下,桌上的小炉中,炭火正好,而那一壶茶水,久久温着。
“汴州的柳兮庄,有些起色了。”沐淋筠笑了笑,说起正事的时候,哪还会记着儿女心思,只是习惯性倒了一杯茶,放在绝千尘面前。
“起色?”绝千尘的眉头纵在一起,自己已经停了动作,货源上似乎也没有新进,“难道是钱庄么?”
“这倒不是,只是,燕如飞回去了,带上了全部身家,也是缓解了些的。钱庄的问题,未能解决,官道与武林,素来不合。燕归南和燕如飞,目前都没那个本事。”沐淋筠的口气,有些不善,对于不欣赏自己的燕如飞,她也没几分欣赏的意思。
“淋筠,喜形哀怒不显于色,方为端庄威仪作风。”绝千尘淡淡提醒着。
“是。但有一事,观蘅与燕如飞,似乎有些非常交情。”沐淋筠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但她在柳溪舟上,见过一次观蘅,透过门缝,瞥见过一眼,观蘅紧随着燕如飞走出,送了几步,才回的房间。那一眼就够了,女人对于朦胧的情感,有着敏锐的判断,她断定,他们之间,定有一情。
“你是说?”绝千尘还是怀疑的,道中人,虽不如佛家人一样禁止姻缘,但既然是清修,还是凡尘俗物,越少越好,情之一字,怕是最浓的俗物。观蘅这般道行的人,不会不晓得其中利害。
“是。淋筠相信自己的判断。”沐淋筠点了点头,绝千尘也就默认了,毕竟,她处理事情,还是得心得力的。
“那么,依你之见,我们应当走一趟汴州。”绝千尘喝下了茶水,不像从前一般甜了,没了蜜糖,竟有些苦涩,刺激得胃内并不是太舒服。
“是,若有观蘅踪迹,也算是了结一事,若是无他,便就势彻底收服柳兮庄,只当是提前了,并无害处。”沐淋筠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由得不依着。
“好,依你所言,几日后就出发吧。你收拾一下,行踪上,保密吧。”绝千尘许可了,起身离去,留下半杯茶水。
沐淋筠拿起那半杯茶,尝了一口,过于苦了,看来下次,还是不能听他的,不加蜜糖了。
方才她已经发觉绝千尘呷下茶后,面色上并不是太自然,看来,他的胃病,可能又犯了。
依水庄上下,无人知晓,绝千尘的胃并不好,许是年轻时饥一顿饱一顿,因为痴迷武学,又疏于照顾自己的三餐,留下的病根子。
甚至于绝千尘自己,都不曾知道。而沐淋筠,却是知道。
学医书的时候,绝千尘并没有教她,都是她自己钻研的。
而溪涧内,只有他们二人,女子的那一部分,可以拿自己来研究,男子的查望闻切,就只好偷偷地拿绝千尘来练习了。也就是这样,才发现了,绝千尘的胃,实际上并不好。
说来可笑,绝千尘自己,并不信岐黄之术,对于药物,他内心很是排斥,习武之后,体格也强壮起来,即使有些小的病痛,也就是忍忍过了。
沐淋筠知道,她说过一次,但绝千尘并不听劝,所以,她换了个法子,此后绝千尘的饮食就成了她的私属,时不时地添些东西,调补一下。故此,茶这一项,是时常温的,冷食这一项,是不会出现在绝千尘的餐桌山的,而酒这一项,更是敬而远之。
索性绝千尘,不过问,也不挑剔。他是不在意这些的,也懒得多想。
关内道长安七月坊夜色深沉,月凉如水。
这并不是一个易于睡眠的夜晚。
牧雁这一边,已经看完了所有的资料,轻重取舍,也是一目了然。
霆已经回来了,很不客气地爬窗子进来的,牧雁对此,习以为常。霆八成又是想吓吓他,但想想时机不对,才静静走到身前,露了脸。
“研究完了,作何感想?”霆拿起那一摞资料,看起第一页,飞快地扫过去,牧雁已经做过重点标记了,红色的笔痕,赫然彰显。
“血归,关于实力上,并没有太多有用信息。”牧雁对此也算是有些失望的,比起用一些计策去降服仇人,他更想直接了断,就像血洗翼家一样,根本就是强势地碾压,如同人对着蝼蚁,无论是用一杯水还是一点火,都算作是灭顶之灾。
“你有些失望?”霆看完了两三页,顺手把纸张烧毁在灯笼里,真是杀手的职业素养呢。
“嗯。”牧雁并没有否认,却也不想深入解释,“我有些想,速战速决。”
“这不是你的作风。”霆随口说道,并不在意牧雁的反应,“反正,他肯定有弱点,人这一生,谁没几个转折处。越转折的地方,就越会暴露弱点。”
“的确,于他来说,最大的一次转折,就是退去聚安村吧。”牧雁收起了失望,显然是认同霆的看法的,既然不能直来直往地动手一场,那就花费最小的气力,消灭掉血归。
“为何呢?”霆终是看完了那些资料,彻底焚尽。
“或许是因为亲人,或许是因为倦怠。”牧雁随意揣测,却是引来了霆的嗤笑,“你以为他是你啊,一颗玲珑心,他前些年干的事情,可说是丧心病狂,这样的人,会在乎亲情,会因为倦怠退隐?”
“……”牧雁被堵得没话说了,确实,是拿自己去比对,随口乱说了。
“这样的人,就算有弱点,也只能是遇见了让他怕,产生了深深畏惧的事物。”霆说了自己的判断,毕竟是千面狐,对于这世上的人,看得多了,血归这类早年亡命的人,绝对不会是情感所能束缚住的,“或者是,尊敬。”
“尊敬?”牧雁重复了一次,也笑了出声,“连基本情感都没有,你却认为会有尊敬存在么?”
“不,人心中,所有的情感,和畏惧最接近的是尊敬。就像和爱最接近的,恰恰是恨一般。”霆很是正经地说着,“有些人拜神,是因为尊敬,希望得到福禄保佑,而另一些人,却是因为惧怕,生怕得到了神的惩戒,报应在身上。”
“是在下见识太浅。”牧雁细细思索了一下,霆这一番说辞,不是没有道理的。
好人信神,坏人也信神。所以,每逢年节,寺庙里不会缺乏拜神的人。
“说笑了。你的见识不会比我浅,只不过,我更擅长于,抓住人心。”霆也不掩盖什么,能够扮演一个人,必须是要形神具像,否则,形似而神不达,迟早都会露馅。遇上熟的人,甚至一眼就暴露了。
“嗯,你打算,从此处着手么?”牧雁笑了笑,霆点了点头,二人凑到一处,开始细细讨论。
而另一间房内,单恒和席清筵,也没有睡着。
“清筵,我明后天可能会出去。”单恒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恒弟,我陪你一起吧。长安呆得有些久,我有些无聊了。”席清筵学着委婉说话,单恒回来以后,心思就更重了,他总是处于一种戒备状态,神色上倒是变化不大,但是手握东西的时候,总是过于用力,指尖泛白。
“不行,这一次,我只能一个人去。”单恒断然拒绝,自己要去聚安村,无论是血归的实力,还是牧雁的心思,都是极为可怕,断然不可能带着席清筵去。凶险,是自己的责任,却不是席清筵的。
“为何?你要去干嘛?”席清筵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师弟的情绪太过激动了。
“我……不能说。”单恒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却为时已晚,想打个马虎眼过去,是不太可能了。
“那就不许去。”席清筵很少这么强硬,对着单恒师弟,他根本强硬不起来,道理好像都站在他那一边,也没几条是帮助自己的。但这一次,他觉得不安,强烈的不安。
“不行,师兄,你别拦着我。”单恒也强硬起来,他也是难得如此的。虽然他自己一直固执,但在形式上,却也是柔柔弱弱书生样子,讲究礼仪。
“要么,我陪你去,要么,你说清楚再去。”席清筵从师弟的极力阻止中,感觉到了事态的危险,如果不是不能控制的事情,师弟是绝对不会如此的。但若是真有那样的事情,自己,又怎么可以让师弟,单独前去?
“我选第一个。”单恒做了退让,闭了眼,这一次,他答应的太快了,席清筵甚至有些不相信,因为,师弟决定的事情,很难有所改变,除非是逼得没办法了,才能有一点点妥协。
“只是,你不要再问原因了。”单恒无奈一笑,笑出了心酸之感。这些日子的煎熬,似乎也都包含进去了。
“好。”席清筵宠溺地抱住单恒,拉着他上了榻,“早些睡,明早叫上我,一起走吧。”
单恒没有回应,闭了眼,一动不动。席清筵也不去再问了,他知道,师弟的心,此刻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