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现代世界经过了头几年的空虚和无聊,终于为自己的隐居生活找到了可以消磨时间的事情。其实,这还得感谢父亲。有一次,我和薛峰、英黛去看望母亲回来,父亲和江阿姨都在客厅里,父亲问我:“你母亲每天做什么呢?”
我看了江阿姨一眼。江阿姨装作没听见,可我想,她竖着耳朵听呢。我说:“母亲没什么事儿做。总是发呆。”
我说着这话,心里对江阿姨有一种怨气。虽然江阿姨对我很好,母亲也严厉地叮嘱我不许对江阿姨有不尊重的地方,可想到母亲的孤单,我感到非常地难过。
父亲看着报纸,头也不抬,说道:“我记得你母亲精通音律、诗词,这些东西现在很多都没有了。如果她愿意,可以整理一下。也算是为现代世界作一些文化上的贡献吧!”父亲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对江阿姨说,“你说呢,江月?”
江阿姨赶紧笑笑说:“不错的主意呀!我去和薛欣谈谈吧!”
父亲看着江阿姨一笑,不再说话了。
父亲从来不去母亲那里,在家里也很少谈及母亲,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中的一次。那之后不久,母亲就真的开始着手做一些整理和记录的工作了。慢慢地,母亲甚至开始走出她隐居的地方,和现代世界有了一些接触。一开始是阅读一些现代的书籍,了解母亲那个时代的知识流传到现代的有多少,然后母亲把她所记得的一些现代已失传或有了错误的东西记录下来。江阿姨还特地请了录音师,租用录音棚,把母亲弹奏的一些古曲录下来。后来江阿姨甚至找了几个乖巧的女孩儿来给母亲做学生,让她们跟着母亲学习弹奏古琴。所有这些,终于让母亲的生活不那么寂寞,而有了一些色彩。
可是,母亲始终拒绝把她的东西拿出来,无论是写的东西,还是音像资料。学生也只收那么几个,决不多收。其实,母亲在心理上对现代世界有一种深深的排斥,她不愿意自己的生活被现代世界的功利和浮躁所影响。有一次,她看着自己满满一屋子的资料,叹口气,悠悠地对江阿姨说:“等我死了,再拿出去吧!”
和母亲不一样的是,我和薛峰、英黛在现代世界的成长很顺利。到我二十岁时,在大学里,我和其他的同学已经没什么两样了,象《顺灵轶事》这样的书,早已不看了,甚至已经忘掉了。我尽情地享受青春的快乐和感受青春的烦恼。
我的快乐和烦恼都有很大一部分来自英黛。江阿姨对我们定下的婚约很不以为然,无论是在家庭内部还是在家庭外部,她都小心地把我们的关系定义为兄妹,为我们保留着选择的空间和权利。可是对我们来说,我们的关系自从被皇后定下来后,就无可改变了。也许在古代,人们更能顺从命运的安排。那时,我才十一岁,不会懂得爱情这个词,可我知道这个女孩将来一定会陪伴我。她最初对我的冷淡,似乎更激发了我要和她相守的信心。后来,我们的关系慢慢有了缓和,甚至有一阵子很亲密,虽然这种亲密说不上是兄妹的亲密还是男女朋友的亲密。
可是,随着青春期的到来,这种亲密受着挑战。很多女孩子向我示好。不知为什么,我爱看英黛见到我与别的女孩在一起时的那种样子。那是一种矜持和冷淡——我却猜想她内心里一定是愤怒。可她什么时候才会把愤怒表现出来呢?琢磨这件事几乎成了我钟爱的一种游戏。
我有意无意的和别的女孩子粘乎。我希望英黛能有所动。比如,和我吵一架,骂我一顿,哪怕是指着别的事情。要不然,她自己去找个男朋友,让我也愤怒一下。最坏的结果是,说不定哪一天,她来找我谈,说她觉得江阿姨是对的,她应该彻底结束和我的关系,重新选择自己的生活。
可英黛什么也没做。她表现得就象压根儿没我这个人,更没有那些在我身边出没的女孩子。她做她的事儿,上学,打工,帮着江阿姨管理家务,后来还帮着父亲打理公司里的一些事,表现得很干练能干,父亲和江阿姨都很喜欢她。除了工作和学习上的接触,她从不和男孩子有其他的来往——甚至包括我。每天,她都忙忙碌碌的。她从我的身边象燕子一样地飞过去,并不理我,不像是因为生气了才不理我,而是因为太忙了,没时间理我。
我沮丧得要命,常常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把身边的女孩儿赶走。她们不知道我为什么发脾气,在背地里用尖刻的语言议论我,当然这不能阻止其他的女孩儿来接近我这个英俊儒雅的富家子弟。我烦透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陷进这种无聊的游戏。直到一个星期天的清晨,我已经醒了,却不肯起床,赖在床上发呆,听见一阵悠扬的琴声从楼下客厅飘来。
那是母亲的琴声。但不会是母亲到家里来了,是江阿姨在放录音。父亲一定不在家。父亲若在家,江阿姨会仔细地掩去所有母亲的痕迹。那种对江阿姨的怨恨和感谢掺杂在一起的情绪又浮上我的心头,我突然想到,我是不是把对江阿姨的这种奇怪的情绪发泄到了英黛的身上。我想让英黛感到落寞,其实内心深处是想让江阿姨感到落寞。我在替母亲进行着某种报复。
真是这样吗?我不能确定。我听着母亲的琴声,回忆起在废园时的情景,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感伤。我意识到这种感伤是古代留在我身上的痕迹。在现代社会,多愁善感绝不是一种时髦。为了我的感伤,我回忆着古代的一切。废园,皇宫,万树园,薛府的人们,二舅,还有薛璟。想到薛璟,我的心里突然莫名地动一动,心想,如果那时,许配给我的是薛璟又会怎样?
“哒,哒。”有人站在门口敲敲我的门。
不用看,一定是薛峰。他已经长成一个高大潇洒的小伙子了。除了黑黑的脸皮,当年薛福的痕迹在他身上已经没有什么了。他不等我说话便走了进来,用一种很惬意的姿势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冲着我笑。我没好气地对他说:“你笑什么?你傻呀?你是薛璟呀?”
听我说到薛璟,薛峰倒不笑了,叹口气,说道:“也不知薛大小姐怎么样了?”
我说:“是呀,不知道薛大怎么样了。”
薛峰奇怪地问:“薛大?什么薛大?”
我说道:“薛大,薛大小姐的薛大,薛大美人的薛大!”
薛峰笑一声,说道:“贫吧你。大清早的,谁得罪你了?你快起吧,二哥约咱俩出去呢!”
“不去!”
“还是去吧,去看看二哥的女朋友。”
我说:“二哥的女朋友?这是第一百零八个了吧?”
薛峰说:“比你不还差着一百个吗?”
我说:“我和二哥可不一样!”
薛峰说:“我知道不一样。”
我倒好好地看了看薛峰,道:“你知道?那你说怎么个不一样?”
薛峰道:“二哥是真正的花花公子,你不是。”
我高声质问:“我怎么不是?”
薛峰笑道:“我说你不是花花公子,你还觉得特没面子是吧?我说你一个男的,老跟明黛儿过不去干吗?”
我说:“我烦她,行不行?整天虎着个脸,我又没欠她的。”
薛峰道:“行,你只管烦。唉,薛大整天笑吧,你烦,黛儿整天不笑吧,你还烦。你爱烦不烦,不关我的事儿。走,咱们找二哥去。”
我被薛峰从床上拉起来,又拉上了车。随着车子发动的声音,母亲的琴声渐渐远去。我的心情依然糟透了,一路上也不知薛峰在说些什么,我只是看着窗外的景物发呆。
吴灵大学毕业后,搬出家独自租了个公寓居住。他有太多的事情想要去做,又不想听见父亲和江阿姨唠叨,所以就独自住到一边去了。问题是他到底想做什么他自己也没有谱。有一阵子他疯狂地想当歌星,为了吸引别人的眼球,他在城市最大的广场开了一个极不成功的演唱会,到场听歌的人还没有最后出现的警察多,警察勒令他和他的设备一起离开广场。后来他又在几部电影里扮演过小角色,当他邀请江阿姨看电影时,电影里激烈的枪战的场景让江阿姨为他的心脏感到非常的担心,可问题是直到所有的枪战结束大家也没有看见他在哪里。江阿姨试探着说:“你父亲认识几个有名的导演……”结果这句话很伤了二哥的自尊心,他说他绝不依靠父亲成名。于是他放弃了演艺生涯,又打算周游世界,可刚走了没几个地方,他又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说他决定要当一个行为艺术家。他在城市里做了几个疯狂的行为艺术的作品,可更加疯狂的城市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他意识到向所有人公布自己父亲的姓名将是唯一一件会引起所有人注意的行为艺术作品。这使他心灰意懒,整天躲在公寓里画一些莫名其妙的画,对我们说这些画会在他死后值许多许多钱。如此再三之后,父亲和江阿姨都有一种疲惫的感觉,有一天,我听见父亲对吴灵说:“你做什么都不要紧,要饭都行,可你有个准好不好?”
吴灵看着父亲,若有所思地说:“要饭?可以考虑一下,我可以靠乞讨周游世界,不错的主意呀!”
江阿姨尖叫起来:“那怎么行——”
父亲摇摇手,让江阿姨不用紧张,说:“你放心吧,他乞讨不了几天。”
我和薛峰来到了他居住的公寓。这是一处极普通甚至有些低廉的公寓。我和薛峰倒是常常来这儿。有时是二哥邀请我们去,尤其是每次他新交了女朋友,他就会邀请我们过去,见证一遍他的热烈但却一定不长久的海誓山盟;还有许多时候是我们主动去看他,这主要是为了体贴江阿姨的意思:他一个人住在外边,不肯和家里多联系,江阿姨担心她,我们便常常去看看他,再把他的状态转达给江阿姨。
随着门铃声,吴灵把门打开了。二哥的样子和他屋里的情形把我和薛峰惊讶得目瞪口呆,因为都实在不是正常的样子。正常情况下,二哥和他的房间应该是被龙卷风拜访后的摸样:长长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胡子也不修剪,衣服不是随意,而是随便,而且总是很脏,不是有颜料,就是有油渍;他的房间则是一片混乱,犹如世界末日,而他总是得意地说:“这可不是有钱人的客厅,这是一个穷艺术家和他的创作室。”
然而,现在,他和他的房间完全焕然一新。长头发梳理整齐了,胡子刮了,房间里干干净净,二哥画的几幅还不错的画靠墙摆着,在阳光的照耀下,色彩显得鲜明而有活力。我第一次发现二哥的画如此美。也许,这真的是他的才华所在。
一个女孩儿从厨房里走出来,微笑着向我们打招呼。吴灵得意地把女孩揽在怀里,对我们说道:“金玉远,从古代仕女图上走出来的女孩。”
女孩子脸微微地一红,轻轻推开他,说道:“别发疯了,吴灵!你们快坐下吧。我准备了早餐,我去拿出来。”吴灵很听她的,连忙躲到一旁,用带着笑意的眼睛看她轻慢地走进厨房。
我有些犯傻。不仅是因为吴灵的变化,还因为那个女孩。古代仕女图?她的那种气质长相,的确给人这样的感觉,那是一种古典的清纯和尊重。在温柔、慵懒和随意里透着一种威严,仿佛经历过某种严格的训练,教她怎样在各种场合都不失礼貌和身份。这种气质让我熟悉。可是,熟悉的好像不止是气质。我仿佛真的在古代见过她。面熟。可在哪儿见过呢?并不是薛家的小姐,即使是薛家的小姐们都还缺少这种威严。那她是谁?时光的流逝在我的脑海里乱成一锅粥。
金玉远摆了一桌子精美的小吃。连那些点心都是古代的味道。可这是我的幻觉还是果真如此?事实上,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古代的食品是什么味道:是这样一种清纯的清香吗?我看看薛峰,发现薛峰也是一幅若有所思的表情。
金玉远把我们的表情理解成对食物的不满意,说道:“菜场上买不到更新鲜的原料,不然的话,应该很好吃。”
薛峰忙道:“不,已经很好吃了!”
吴灵突发奇想地说道:“我们到乡下去,买一栋房子,买一块地,自己种田,自己种菜!你说怎么样?玉远?
金玉远看着吴灵微笑,不说话,神情像一个母亲看着说傻话的小孩。吴灵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傻,他立即放下餐具,开始自言自语地谋划买房买地的事。金玉远摇摇头,对我和薛峰笑着说:“这个人,总是这样。”说着,她发现我呆呆地看着他,脸上便突然地显出一种被冒犯的神情,冷淡而威严地看了我一眼,低下了头,只顾吃东西,不说话了。
我觉察出自己的失礼,匆匆地和薛峰吃完了饭,告辞了。吴灵还沉浸在他的买房买地的盘算里,没怎么留我们。金玉远礼貌地微笑,彬彬有礼地送我们出来,却不多和我们说话,只是在她关门时,我突然瞥见她左边的太阳穴上长着一颗痣。
时光流逝中发生的所有的事情终于排列整齐并且清晰地浮现出来。
当我走出皇后的宫殿时,院子里一丛竹子下,两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儿自顾自的说话,其中一个太阳穴上长着一颗痣。
皇后宫殿里的女孩儿,她不是走出了仕女图,而是走过了时光之门,来到了吴灵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