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可能,有些事情,一定要用所能有的,竭尽全力的能力,来记得它,因很多事情,我们慢慢地,慢慢地就会变得不记得。
--安妮宝贝《二三事》
徐璐其实并不多么喜欢医学,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只是随随便便的报了那么一个临床专业,没想到的是,随随便便也就被录取了。
医学生的课业是繁重的,每个学期都有好厚一摞书要攻克。每日对着一堆骨头架子,或者是福尔马林泡过的尸体,徐璐居然产生了浓厚而又热烈的兴趣。
当别的同学忙着皱眉头做心理建树或者是呕吐的时候,她反而兴致勃勃的研究起来。
教解剖的老师,还没有开始讲课,她已经拿起了一节骨头,目光迷离,爱不释手的抚摸啊抚摸。
接下来的场景便是一众师生吃惊的看着徐璐,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
徐璐对医学的痴狂,令人到了厌憎的地步。
她买了一整套的手术器械,偷偷的藏了起来。要知道,学生是不允许带刀具的,虽然手术刀是那么小,但绝对不输给任何一把匕首的锋利,它能切开人的皮肉,筋膜,韧带,血管,内脏......因为都知道她的兴趣和收藏,大家都是提心吊胆。
尤其是一个宿舍的同学,最为悲催。
虽然她再三保证,只是对实验室里的尸体和标本感兴趣,但她的室友还是担心自己在睡梦中会不会被突然兴致大发的徐璐给解剖了。
想想这个鲜血淋漓的场景,就令人忍不住打冷战。
徐璐“医痴”的名头就这样打响了,另被友情附赠了一个,“医学疯子”。
大一的第一个学期,她的确是疯狂的,也是潇洒恣意的。
她的疯疯癫癫,惊扰了整个学院。医学院没有人不知道徐璐是个爱笑的小疯子。
遇见陆岳,是徐璐人生的意外。
她的潇洒恣意嘎然而无情地划伤了休止符,内心里腻腻的住进了多思多虑,忧伤悲哀。
谁也无法解释,在秋天忽然爱上一个人,是否就已经定下了一种哀秋的基调,结局注定不能圆满?
徐璐像往常一样从楼梯上蹦下来,只是这一次,很不幸,她扭了脚,疼的她呲牙咧嘴,蹲了下来。疼痛缓解的时候,她起身,抬头。
便看见了那片风景。
很多年过去之后,她依然会记起这个场景,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缓缓展开。
那一天,夕阳已经西沉,天际发了红,透过整片天空在校园里投下了旖旎的风情。他站在楼下,身影沐浴在夕阳里,染上薄光。
他忽然扭过头来,向着她一笑,如莲花盛开,干净清澈。
她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生。
当时她的脑子里是这么惊叹的:皮肤好白好嫩,眼睛好黑好大,睫毛好长好翘,个子真高,身材真好......如果能解剖了就更好了。
陆岳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被徐璐潜意识里解剖了一遍。
他一直温和有礼的微笑,既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帮忙。他适当的保持了一种,“发骚”的距离。
直到另外一个男生拍了他的肩膀,两个人一起离开。
徐璐心里忽然很空,很失落。
她站在原地怔怔发呆,唉声叹气。
后来,她才知道,那只是陆岳惯有的泡妞手段-适当的距离产生更深远的美感。
坐以待毙或是守株待兔显然不是徐璐的风格。几经周转,她终于打听到了,那个男孩儿,居然是鼎鼎有名的陆岳,校园大众情人,号称女朋友排队可绕Q大一周。
徐璐听到了自己霍霍磨牙的声音。
她满眼杀气,把自己藏好的手术器械找出来,挨个儿擦的锃亮。室友们躲她远远的,战战兢兢。
“璐璐,你要做什么?”室长颤抖着问。
徐璐露出温柔的笑,轻声说:“没事儿,就是拿出来擦擦,免得生锈了。”
她今早可听到传言了,大众情人去了学生会秘书处,据说是要把新上任的学生会女主席拿下。
她直接找了秘书处的秘书长乐天毛遂自荐,大肆宣扬了自己的优点,堂而皇之也进了秘书处。
她很期待与陆岳再见。
终于到了秘书处报到的那一天,在偌大的办公室里,站着好几个人,她一眼就看见了玉树临风的陆岳。可是陆岳从始至终目光从未在她脸上停留。
他根本不记得她了。
他兴致勃勃地调戏了学生会的新任主席吴辽,吃了个冷冷的闭门羹,还一副自得的模样。
徐璐心里骂他贱人,薄薄的镜片掩饰了她愤恨失落的目光。
到她自我介绍的时候,她说:“我是徐璐,是医学部的学生。但我纯粹是奔着大众情人来的,我其实很想解剖他!”她一指陆岳,阴森森的问:“什么时候,他不听你们指挥,或者你们不用他了,就把他交给我,我很想看看,他那颗心到底分了多少个房间,能装的下那么多女孩儿。”
她看到陆岳一幅惊恐的模样,心里平衡了,也好受了很多。
她没有恋爱过,从不知道,这么轻易地,只因为一个笑就爱上一个人是否有些仓促,她也不知道这样究竟是好是坏。
她对他就是一见钟情。虽然她一直不想承认。
她也无法抛开面子告诉他,她很喜欢他,因为他,她才决定来了秘书处。
她的室友们终于觉出了她的不对。
徐璐不爱笑了,也不爱疯了。
徐璐会发呆叹气了,会一整天都不说话。
徐璐会看文艺爱情小说了,闷在书里谁也不理。
徐璐不再摆弄她的手术器械了,对尸体不再是眼冒金光......很快她的同学也发现了她的不对,乃至整个医学院的人都说,徐璐这个“医学疯子”变了。
是的,她变了,不像自己了。
在秘书处,她总是与陆岳作对,就像他也总是喜欢逗她一样。
他们争锋相对,一点就着,吵闹起来,又谁都不肯退步。
她总是看到他与别的漂亮女孩子有说有笑,气氛和谐。她会很难受,心里扎着一根针,伴随着心跳,一下一下的尖锐的疼。
但她也很羡慕这样的情景。
她想着,是不是有一天,他们可以不争吵,可以这样安静的坐着,牵牵手,聊聊天。
她想的入迷的时候,会笑出声。
她会做梦,梦见他终于牵起了她的手,温柔款款的说,徐璐,我一直喜欢的都是你。
也许是心事藏了太久,太过沉重,她变得深沉了。
陆岳再逗她的时候,她也是有气无力的哼哼。
大学这么几年,匆匆而过。她对他的暗恋,是种在石头里的种子,渐渐的接近死亡,永远没有能长出头的一天。
就像没有希望。
他身边莺莺燕燕,终究是没有她。
她是懦弱的,没有勇气去表白自己的心思,她害怕他鄙视和不屑的眼神,那比拿着她的手术刀杀了她更让她难以忍受。
这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深深爱着你,你却不知道。
这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远远看着你,你和别人牵手一起。
这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已经学会祝福你,而你,回过头来,灿然一笑,我便又有了爱你的勇气。
徐璐尝够了暗恋的苦,苦不堪言。
大四那年,所有医学院的学生都要去实习了。
离别终将来临,可是她还没有说出“我爱你”。
实习前,秘书处有一次聚会。
面对着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她没有胃口。几瓶啤酒下肚,再看着陆岳的笑容,她觉得这世间最痛苦的折磨,不过就是这个样子,虽然咫尺,实则是天涯。
陆岳坐在她左手边,离着她心脏最近的距离,她听见了内心的咆哮雀跃,却看见了理智因为纠结着压抑着而变得狰狞的样子。
啤酒不尽兴,她倒了一杯白酒,满满一杯,大概有三两,一抬脖子就咽了下去,火辣辣的感觉烧着整个食道,嗓子里像是着了火。她的眼睛也立刻红的像兔子眼。
可是这种难受,远不及,她心里的痛苦。
陆岳终于觉出她的异常,吃惊的看着她。
她不去看任何人的表情,又倒了一杯,举杯要喝的时候,一只修长白皙的大手,按在了杯子上,重重一压,杯子又被按到了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几滴酒水散落了出来。
她的头有些疼,快要裂开,顺着压着杯子的手看过去,是陆岳。
他皱着眉头,表情严肃。
徐璐从来没见过陆岳这样正经的时候,一时间愣住了,他正经的样子比他调笑的时候,更让人痴迷,也更让人憎恨。
她傻傻笑了。
“徐璐,你疯了吧。”他开口,语调沉了下去。
疯了?她早就疯了。
她疯狂的看着他不停的换女朋友,看他和别人手牵着手,看着他一点一点变得更加迷人有魅力,她的心,被拧着,疼痛缠绕,鲜血一滴一滴的掉落,直到心脏变得干涸,变得麻木。
她疯了,才陷在暗恋的陷阱里,不可自拔;她疯了,才没有勇气,看清楚,这个男人不属于她;她疯了,才对自己自虐,身心备受煎熬。
她是疯了,早就疯了。
“你是谁?凭什么管我?”徐璐怒吼,哗啦一下起身,站着摇摇晃晃。
满桌子寂静,大家都吃惊的看着徐璐。
陆岳的脸黑了,皱着眉头不吭一声。
徐璐抢过倒好的白酒,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干了。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真是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宿舍的床上,阳光暖暖的照进来,扑洒在身上。她盯着天花板,眼泪哗哗的像自来水一样流。
室友说,是陆岳送她回来的,然后买了解酒药送了上来,她还吐了人家一身。他都没嫌弃,还是耐心给她擦干净脸和手,把解酒药给她喂了。
最后看她睡踏实了,他才离开。
室友小心问她:“你们是在谈恋爱吗?”
徐璐翻了个身,蒙着被子再睡。
离别终究是来了,她没有再看见陆岳,是以无法求证,喝醉那晚,她有没有说过什么,在他送她回来的路上,她有没有发疯,或者是做出越矩的行为来。
她上车后,陆岳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两人聊了几句,谁也不提那晚的事情。
她以无比幽怨的口气说:“我真是再也没有机会解剖你了,真是遗憾啊......”
那头的陆岳闷闷笑出了声,没有反唇相讥,只是轻声说:“你以后有的是机会解剖别人。千万别魔怔了就行。”
她没有说话,过了好久,陆岳说:“再见。”
她听到他的尾音,直接挂断了电话,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眼泪已经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
实习的日子是忙碌的,跟着老师看病历,看手术,看病患,看家属......家属其实也有病。
要应对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她渐渐将大学里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包括陆岳。
不想陆岳,她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不会有求不得的烦恼。
她知道,她也有病,相思病,一直没好过,也不容易治好。
但她渐渐地已经记不起陆岳的模样了。
有时候,想到这个问题,她浑身都一激灵。他难道不是她暗恋了三年的人吗,她不是追随着他的身影一直在转的吗?怎么忽然之间,连他的样貌也记不清楚了。
一如,她最初对他的印象,很白,大眼睛,个子高。其他的,她无心无力,想不起来,她也再没了“解剖”他的勇气和信念。他在她的回忆里,变得苍白。
实习结束之后,她直接留在了医院,留在了胸外科。
再回学校,时至校庆,科里没事儿,她便开了车,直接开往了A市。她工作的地方离A市并不远,开车不过三个小时的距离,她却从来没有回来过。
三年不曾回来,A市变化挺大,她几乎认不出来曾经熟悉的路。只因路上的风景早已经变化了。
好容易才开到了学校,将车停入车库,她上了电梯,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瞬间,一只大手伸了进来,阻挡了即将关上的门。
一个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说了句抱歉。
来人带着帽子,遮住了上半部分脸,徐璐也没在意。
“徐璐?”惊讶的声音响起。
她下意识的回头去看,身后没有人,电梯里也只有她和刚进来的那个人。
她抬头,那人摘了帽子,居然是乐天。
故地逢故人,是件喜悦惊喜的事情。
两个人聊了起来,聊了近些年的变化。
不知不觉,他们又聊起了在校的事情,聊到精彩的地方,都大笑不止。
乐天忽然说:“你还记得,离校前,你喝醉的事情了吗?”
徐璐心里“咯噔”一下,脸上依旧笑颜如花。
她摇头。
乐天说:“那晚你喝醉了,当然不记得了。”
徐璐的心提了起来,装作若无其事问:“那天怎么了?”
“你喝醉了,两杯白酒下去,直接昏了,陆岳没扶住你,你摔在了他脚上。还有,你倒是倒了,爬起来,吐了他一鞋。当时,陆岳的脸啊,像个调色板,别提多有意思了,你也知道,他这个人是有洁癖的。”乐天说完,又笑了:“真怀念那时的时光啊。”
徐璐的心又跌回了胸腔里,那里鼓胀着难受。
只是“陆岳”两个字,就像是穿心的箭,被乐天射了过来,正插入最柔软的部分,一时鲜血汹涌,疼痛难忍。
原来,她不是忘记了,只是把他埋藏在了深处。
只要有人提起,她还是会想起一点一滴。
她没有忘记他的模样,只是掩藏在了记忆里,用逃避的方式,做了自我催眠,自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也不再在乎。
冷汗湿了她的后背,她的面色几近苍白。
乐天看出她的异常,她撒了谎:“昨晚做了个紧急的手术,没有休息好。”
校庆的时候,陆岳作为年轻一代的校友代表出席,那天他穿的很随意,在这样正式的场合里,显得很休闲,一如他的性格那般。他在台上侃侃而谈,她在下面泪流满面。
陆岳的眼光扫过下面时,微微一顿,便继续讲了下去。
徐璐没有听到最后,逃了出来,这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比三年前更甚。
她怕听到最后,忍不住冲上去,抓起话筒说,陆岳,我爱你,比原来更爱。
陆岳只参加了开幕式,就再也没有出现,徐璐松了口气。
在学校里晃了几天,参加了舞会,她也打算回去了。
离开的前一天,乐天打了电话,想要聚聚。徐璐害怕遇见陆岳,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心态,是害怕他已经有了爱人,还是害怕他已经结了婚,或者是害怕,他孑然一身,再次给了她无望的希望?她会怎么样?
会紧紧握住吗?
她犹豫了,也害怕了,害怕那种支离破碎的感觉。
就像她遇见乐天没有打听陆岳一样,她只是害怕结果,她无法承受,那么不如,粉饰太平,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自欺欺人,至少能让她好受。
她拒绝了乐天的提议,解释医院人手紧,她必须得回去了。乐天觉得遗憾:“我已经联系好陆岳了,他好容易抽出时间来,你还不知道吧,他现在接手了他父亲的公司,忙的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了,原来的大众情人,现在就是个光棍......”后来的话,徐璐没有听清楚,她只听见了“光棍”两个字,就扔了手机,潸然泪下。
还不等徐璐理清自己的想法,医院真来了电话,催促她快回去。
她连夜收拾好行李,天一亮,去前台办理了退房。
出来的时候,虽然是五点多,天已经大亮,外面的阳光很好,她一时睁不开眼睛。
一片阴影向她移过来,遮住了她头顶的三寸阳光。
她抬头,一张笑脸在眼前放大。
“你让我等的真辛苦。”笑脸还在放大,她感觉额头一暖,他已经直起了声,那声音还在耳膜轻响,犹如大提琴最后的轰鸣。
徐璐显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愣愣地站在原地,眼光涣散,她下意识的抬手抚上额头那刚刚被温暖炙热的地方。
“真傻。一点儿也不像你原来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不过,我喜欢。”
他的双唇贴在她唇上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
是他,真的是他。
陆岳。
隔了许多年的时光,她终于感受到了他的温度,那么炙热,几乎将她燃烧了起来。
深深一吻后,他说:“我等了你一晚上,生怕你忽然就走了。”
她在他怀里,只是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
又是隔了很长时间之后,两人终于同居了,陆岳说,你很早以前就和我表白过了。
徐璐满头黑线。
陆岳便把三年前,她喝醉了的糗事搬了出来。
三年前,徐璐喝醉了,吐了陆岳一身。乐天和大伙起哄,让他送了徐璐回去。
路上,他扶着她,她一直在哭,哭的他很心烦。
她好容易不哭了,开始喊:陆岳我喜欢你,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好久好久了。
她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
陆岳听着沉默了。
我好喜欢你呀,你说话啊。徐璐揪着他的衣服不放,恶狠狠的问:说,你喜欢我吗?快说,你喜欢我,不然我就解剖了你!我的手术刀呢?
陆岳被她纠缠的实在是烦了,糊弄几句。
徐璐傻傻的笑了,可是陆岳的心却乱了。
在她宿舍楼下的时候,他忽然说:徐璐,如果三年后,我没有爱上别人,我就去找你。你愿意等我吗?
那个时候徐璐已经醉昏了,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陆岳无奈笑了。
他不会告诉徐璐,这三年,他一直在关注着她,从她离开,到回来,他从来不曾忘记过她,也从来不曾远离过她。
谁的青春不是千疮百孔,谁的青春没有一段心碎的故事?
好在,你一直都在。
我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