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吹着枝头的金色叶子,发出沙哑的声音。几片落叶盘旋着从枝头落下,脱离了大树的滋养庇护,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地上已经被金黄色的叶子铺地一层又一层。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一栋古色古香的老宅前停着一辆黑色的车。
老宅的门前挂着白色幡布,宅子里有人刚刚去世。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倚着车门而立,手里的烟快要烧到指头,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一直在紧闭的大门上,脸上的表情严肃沉重。
他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终于,老宅里有了动静,一个孩子的哭声传了出来。
大门开了。
男人立刻站的笔直。
一个年轻的女人走了出来,身着一身黑色素服,头上盘了一个发髻。她的面容苍白,脸上还有泪痕。
跟着她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五六岁穿着孝服的男孩儿,此刻还在哭哭啼啼,抱着她的腿不肯撒手。
在他们身后,笔直站着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头发已花白,目光矍铄。他面无表情,冷漠地看着一切。他的身后,是一个仆人,头微微低着,目光如同她的主人一样,冷漠无情,脸上的表情甚至是嘲讽的。
女人蹲下身来,在孩子耳旁轻声安慰。
男孩儿拼命摇头,大哭不止。
“勤,过来!”老人绷紧了唇,这句话几乎从牙缝里出来。
男孩儿迅速钻到母亲怀里,摇头。
“爷爷再说一次,过来!”是不可违抗的命令。
男孩儿瑟缩,却停了哭泣。
女人推开了他,他跌跌撞撞的差点摔倒,立刻被大步上前的老人扶住,拉近身边。
女人站直了,声音轻颤,几近哀求:“爸,一定要照顾好他!”
老人目光寒冷,没有回答。
女人转身,热泪夺眶,她没有回头,也没有顿步,快速往门外等她的男人身边走去。
男人拉她入怀,拥着她上了车。
车子绝尘而去,地上的落叶被尾气一喷,卷起了一个漩涡,被风轻轻一吹,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男孩儿眼泪决堤。
老人扶住他的肩膀,没有做声,没有阻止。
良久,男孩儿抬头问:“爷爷,妈妈还会回来吗?”
老人低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男孩儿又问:“她真的不要我了吗?她喜欢那个孩子和那个叔叔,是吗?她会和他们一起生活吗?”
老人依旧静默。
男孩儿仰着头看着他,停止了哭泣。
许久,身后的仆人轻声说:“老爷,天凉了。”
老人回神,蹲下身,轻轻抚着男孩儿的头:“勤,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
男孩儿扑进爷爷怀里,再一次大哭。
老人只是轻抚着他的后背。
十九年后。
A市墓地。
身着黑色风衣的年轻男人站在墓前沉静了良久。
“爸,对不起,让你等太久了。你放心,我很好。”他的唇轻轻挑起,“我一定会把当年的事情查清楚。”
A市Q大。
一个女孩刚从课堂上下来,漫无目的的走着。她似乎有心事,脸上看不到一点情绪。她的目光喜欢放在远处,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
她的确不高兴,因为,她又想起了小时候。
她叫吴辽,不是那个闲的无趣的无聊,是姓吴,单名一个辽字,取自阮籍《咏怀》---人生乐长久,百年自言辽。
名字,是妈妈在怀孕的时候就已经取好的,她说,男女皆宜。她的意思是,希望她的孩子一生都能安安乐乐的。
从取名这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出,她的妈妈是个有诗意,有内涵的女子。不仅如此,妈妈还是个大美人,连周围的人都说,就连电视里的那些大明星都不如妈妈漂亮,气质更不如妈妈。
邻居们都羡慕爸爸娶了妈妈这么好的老婆,绝对不仅仅是因为妈妈的美,还因为妈妈把家里家外打理的井井有条,是个贤惠的妻子。
后来的后来,她断续从爸爸那里得知,妈妈在事业上也是个要强的人,商业头脑是很多男子都望尘莫及的,只是,嫁给了爸爸之后才彻底从商界退出,开始做个贤良的家庭妇女。
当时很多人都觉得可惜了,可是吴辽想,妈妈心里是甘愿的,是欢喜的。是觉得值得的,即使,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以妈妈的个性,也是绝对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而她,却没有继承妈妈的优点,她生下来的时候,只不过是个皱皱巴巴的小屁孩,看不出是美丑,可是渐渐长大,便总会有意无意听见有人说,这就是舒虞的孩子吗?那样漂亮的人,孩子也一般,可惜了。
她那时候还小,不知道这有什么可惜的。她问妈妈,我是不是妈妈的孩子,妈妈笑着说,辽辽当然是妈妈的孩子了。
于是,她又问,为什么好多人都觉得我不像妈妈呢?
妈妈微笑,温暖的如冬日的阳光,透过明亮的落地窗户,一层又一层的洒落在她的身上,暖暖的直达心脏深处。
辽辽,他们的眼睛只看得到表象,怎么能看到我的辽辽真正的美呢?辽辽,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美了,会有多么吸引人了。
当然,幼时的她怎么能听得懂这样深奥的话呢,不过听到妈妈说她将来长大了一定很美,像妈妈一样,她很开心,于是那些人的话她便再也听不到耳朵里去了。
爸爸妈妈很恩爱,她们一家三口,是幸福的。
然而,这样的幸福,在她七岁的时候忽然间画上了一个句号,让人措手不及,直至现在,她仍然被那终结的幸福狠狠捆绑着,没有人知道,她困在里面,挣扎着,可是,却怎么也解脱不了。
所以,当别的孩子还在享受宠爱和无忧无虑的生活的时候,她就明白生活需要太多的勇气和信念。
她的父亲,容貌一般,却是个非常成功的男人。他是个科学家,所谓科学家,大部分的时间贡献在了科学上,对于家庭的付出通常是不够多的,外头说他是个严肃的男人,对于学术上的事情很坚持原则,也很有见地,是个能创新,胆子大,头脑灵活的人。正是因为他是个正直的,有才情的人,妈妈才毅然放弃自己的事业,从容嫁给了他,无怨无悔,奋不顾身。
可是,他不是一个成功的丈夫,也不是一个成功的父亲。
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妈妈走了,这是她从来不想承认的事实。很多夜里她梦见妈妈在身边,讲着动听的故事。
可是每次醒来的时候,只有她自己,枕上还残留着梦里流下的泪水。
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是没有完美的。他们的幸福也不完美,也有残缺。
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走。
那一天,爸爸和妈妈吵的很厉害,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从来就没见过他们那么吵过。在记忆里,总是见妈妈对着爸爸温柔的微笑,无论爸爸说什么,妈妈都只是微笑。很美的笑。这是留在吴辽记忆里有关妈妈的最深记忆。
她躲在楼梯角看着听着,内心恐惧。
爸爸打了妈妈,那巴掌声音很大,她跑了出来,喊着,不要打妈妈。妈妈那时捂着脸,表情倔强,看见她之后,跑过来抱住了她。
“辽辽。”
“妈妈。”
“回去睡觉吧。”
妈妈很温柔。
“妈妈。”她哭了。
爸爸看着他们:“舒虞,带辽辽睡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妈妈点头,微笑。
吴辽喜欢妈妈的笑。
那一晚,她其实并没有睡着。妈妈哄着她,很久后,出去了。她起身,躲在楼梯角。听见他们在说话。
“国侗,对不起。”
“舒虞,什么也不要说了。”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知道,早晚有一天,你还是要回去的。”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她害怕这种沉默,躲在角落,浑身发抖。
妈妈哭了,爸爸抱着妈妈,也流泪。
爸爸说妈妈是个很能干的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遇见什么困难都是不会退步的,一定会向前看的。
吴辽想,自己遗传了妈妈太多的东西,只是那些庸俗的眼光果然没有看到。
妈妈走了,无声无息。
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说。爸爸似乎很担心。很多次想解释什么,可是看到她冷漠的眼神后,只能沉默。
她恨爸爸,恨妈妈,不知道什么事竟然让他们这么对她。可是,她还是很爱他们,很爱很爱。
后来,她有了新的妈妈。没有妈妈那么漂亮,没有妈妈年轻,没有妈妈的优雅。如果妈妈是蔷薇的话,那么她就是一朵喇叭花,很不起眼。
她不喜欢她。
可是新妈妈却对她很好。
不管何时,新妈妈都是慈爱的笑着。
和妈妈不一样的微笑。妈妈的笑永远淡定带着自信。而她的笑却让吴辽感觉沧桑。
那是很久以后才能形容她微笑的词汇。
不过,后来,新妈妈也走了。是永久的走了。离开这个世界了。
有一天吴辽放学回来,看见新妈妈静静的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一样。她没有理她。往常看见她看见吴辽回来,都会迎上来问好多问题,做好吃的。不论吴辽怎么样恶劣的对待她,她始终慈爱的看着,忙忙碌碌。
吴辽心里感到奇怪。隐约又感觉不安。还是按捺不住走下楼。“喂!”她走过去,新妈妈睡着的样子很静。是的,很静。脸色和往常不一样。苍白的有些蜡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吴辽推了她一把,她还是没有反应。
她害怕极了。给爸爸打了电话。那是从妈妈走了之后第一次给他打电话。谁也不知道她的无助,害怕。
妈妈走了那夜吴辽就感到无助和害怕,此刻这种感觉又来了。她只能抱着肩膀,坐在地上。眼泪不停的流。妈妈走的时候她都没有哭。
爸爸回来了。跟着他回来的还有救护车。
是吴辽打的120。
“新梅?”爸爸抱住新妈妈,哭的很伤心。
医生看了看新妈妈,跟爸爸说,“已经去了。”
吴辽不知自己道为什么要哭,还哭的很伤心。
妈妈为什么要离开,她又为什么会死。在她的心里有很多的问题,但她始终没有问。一直没问,一直到今天,过了十二年了。她没再见过妈妈,也没再有新妈妈。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问。只是不再恨爸爸。
之后爸爸便把放在科学上的精力放在了她身上,直到她离开家上大学的这一年,他又把精力全部投入到了他热爱的事业中。
爸爸和她说过,“辽辽,你还有个哥哥,你的亲哥哥。”
“是吗?”
她知道是新妈妈生的吧。
爸爸会找到他的。爸爸说。
“好啊。”她微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学会了微笑,有的是发自内心的,有的是虚伪的。
有两个女人曾经都对她很温柔的微笑过。只是他们最后都离开了她。她也要学会微笑,微笑。
微笑才可以把一切抛却与尘嚣吧。
后来,她对一切变的淡了。
爸爸说她越来越像妈妈。
但是她并不知道妈妈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妈妈走的那年,她七岁。新妈妈走的那年,她七岁。
妈妈走的时候是年初。
新妈妈走的时候是年尾。
一年里,她的生命里走了两个妈妈。
当又一个春节来的时候,她孤单单的站在窗前,看着别的小孩被自己的妈妈牵着手,欢天喜地的,没有眼泪,只是心疼,莫名的心疼。她才知道,原来,她并不恨新妈妈,也不恨妈妈,也不恨爸爸,她只是只是,太爱他们了。
爸爸来到她身后,辽辽,不要难过,你还有爸爸。
她转身,飞快的抱住爸爸,在他怀里,她又感到了安心。
渐渐,她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