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刀,斜挂天宇。
莽莽苍苍的群山,在黯淡的月色下张牙舞爪,像一尊尊原始怪兽般黑黝黝耸立。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月光照不进去,风透不进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黑,墨汁一般笼罩、蔓延。
风吹不走墨汁般的浓黑,只能徒劳地卷过树梢,偶尔发出深一阵浅一阵的“哗哗”声,像潮水一般袭来,又向远处涌去,在远处消失。
偶尔惊起的山鸟,发出一两声凄厉的鸣叫,更增几分夜色的诡异。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深处,此刻,却有一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护着脸部,右手前伸左右摸索着,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挪动脚步。
风卷过树梢发出潮水般的“沙沙”声,少年就紧挪几步,“沙沙”声一停止,少年就轻抬轻放,似乎在逃避什么,或者隐藏什么。
山鸟的鸣叫,时不时引起少年惊恐的驻足回望——除了黑暗,少年什么也看不到,包括眼前的树,曾经走过的路,密林上空的星光,和头顶斜挂的那把弯刀一样的冷月。
其实,少年早已挪不动了。
少年腹中饥饿,口干舌燥,一瓶矿泉水早已喝得涓滴不剩,连瓶子都不知扔到了哪儿。连同瓶子一起扔掉的,还有一支笔管粗细、电池早已耗光的“狼眼”手电筒。
少年火辣辣的双腿,更是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厚厚的运动裤,裤腿被荆棘和枯枝撕扯得破破烂烂,脚下一双黄胶鞋,鞋身早已磨烂,鞋底也早已磨穿,偶尔踩到石子或树枝,立即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少年几次想要停下,可一想到那双断腿、那双污浊的双手和那双盛满绝望的双眼,一听到身后风吹草动或“扑啦啦”的山鸟夜飞,就感觉紧紧跟着他的一双大手,随时都会从黑暗中伸过来,一把把他按倒,毫不留情地把他的两条腿一一敲断。而连着那双手的那张狰狞的脸,从右到左斜着一道疤痕,牵动右下眼皮露出红色的肉,中间压塌半个鼻子,下边带起左嘴角,更是噩梦一般的存在,让少年想都不敢想起。
因此,再累再疼,少年也得咬牙坚持。
不知何时,少年脚下一绊,刚在心下暗叫一声“不好”双手护住头部,就觉双腿一软,“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少年打个滚一咬牙翻身坐起来,靠在一棵树上惊恐不安地四处张望,见四周始终黑暗一片,耳中只有“噗通噗通”的心跳声,风吹树梢声和山鸟夜飞声,不像是有人追来,想想已经拼命跑了大半夜,终于慢慢稳住了心神。一稳住心神,少年转眼又对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黑暗中的未知充满恐惧,只觉双腿、双臂和脸上火辣辣地疼,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少年伸手摸摸右腿,一阵更为钻心的疼痛火辣辣传来。
少年紧咬牙关收回右手,大拇指和中指轻轻一捻放到鼻子底下闻闻,痛苦不堪地发现果然是血,不由浑身上下更觉疼痛。少年摸摸胸前,见胶带绑着的东西硬梆梆还在,心底重新燃起一丝生的希望,咬咬牙托着树站起来,一手护住脸部,一手摸向前方,摇摇晃晃地向密林深处继续“挪”去。
少年正步履蹒跚地一步步挪着,只听左前方隐隐有人在喊救命。少年一怔,停下来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去听,声音却又没了,再向前走几步,“救命啊,救命”的呼喊声又自响起,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近。
少年惊恐地发现,双腿好像不听自己使唤,正带着他向声音传来处一点点靠近,黑暗中的呼救声仿佛有一种诡异的魔力,在诱惑他前去。
少年停下脚步,突然感觉头皮发麻,浑身发冷:这大半夜的,荒山野岭的,老子是不是遇到鬼了?是不是鬼在引诱老子想把老子吃了?以前听海哥他们讲鬼故事,基本上鬼都是女的,有不少还是谁都想碰上的好鬼,我怎么遇到了男鬼……
少年惊恐不安地瞪大双眼竖起耳朵仔细听,只觉喊声断断续续的,哆哆嗦嗦的,夹杂着无穷苦痛,却又分明是人的声音,并且像是一个岁数不小的老男人的声音:“有人吗?快来救救我……”
少年紧皱眉头,盯着漆黑一片的前方在心里暗道:“难道不是鬼,真的是有人遇到麻烦了?老子自己还在逃命,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哪有闲心去管你死活!海哥,要是你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
一想到“海哥”那双断腿和那双盛满绝望的双眼,“海哥”用污浊的双手悄悄塞给他的一卷毛币和对他的殷殷嘱咐,少年咬咬牙,俯身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摸索着向声音传来处一步步挪去。
少年堪堪挪了十几步,呼救声突然停了,一道亮光却刺破黑暗,摇晃几下之后停住,在密林中斜斜形成了一束一动不动的黄色光柱,给黑暗增添了一抹亮色。
少年惴惴不安地站立片刻,见光柱一动不动,像是手电筒发出的亮光,兜着圈子慢慢向光柱靠过去,只见光柱是从地上斜斜一洞口射出来的。
少年轻手轻脚靠近洞口眯起眼仔细打量,见洞不大,仅容一人弯腰勉强通过,洞旁堆了一堆泥土,心想鬼才懒得打洞,多半是有人困在里边,这方略略放心。
少年壮壮胆子,斜握着石头凑近洞口,前腿用力,身子倾斜,摆出一随时把石头砸下去掉头跑路的架势,弯腰向里边轻喊道:“你是人是鬼?”。
少年沙哑着嗓子颤颤抖抖地喊完,竖耳静听,只听里边传出一虚弱到极点的声音:“人……快……拉我一把。”
少年先是被声音吓了一跳,随即听出,这人年岁确实不小,应该是一老头子,说不定还受了什么重伤。
少年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心跳声,壮起胆子道:“你在这干啥?先把手电扔出来。”
洞内声音断断续续道:“我……扔不出去。你……进来……拿吧。快……我快……快不行了。”
少年让求救之人把手电筒掉个个儿照向自己,防止光亮照花他的眼睛,之后一手握石头,一手撑着洞璧,斜着身子、倒退着慢慢向洞内钻去。
少年钻了约有两米,只见光亮照耀下,一人前伸着一只左手,右手伸过头抱着一鼓鼓囊囊的包,长了花白头发的脑袋伏在包后一动不动,身子像是被洞给卡住了,急切之间爬不出来。
少年试探着从求救之人手里“夺”过手电筒,用手电筒碰碰求救之人前伸的左手道:“喂,你是谁?我怎么救你出去?”
等了片刻,少年见这人一动不动,壮着胆子用手碰碰这人前伸着的左手,发现这人手指头冰凉僵硬,已经没了热度和反应。
“死了?!”
少年一惊,迅速向外爬去,边爬边惊恐地大喊:“你死了没有?说话啊!说话啊,你死了没有?”
少年爬出洞口,一屁股在土堆上坐下来,静等这人回答,洞内却始终没有传出动静。
少年悲叹一声,在头脑中暗自替自己宽心道:“老哥,海哥说死人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活人,比如权叔。我是好心过来救你的,你撑不下去可不能怪我,更可不许欺负我吓唬我,要不然,我就不在这陪你了。”
手电筒的余光下,少年见不远处像是立着一块碑,后边黑黝黝立着一个大堆,眉头一皱在心里道:“老哥,你是不是大半夜的刨人家祖坟来了?你说句话啊,我救你还是不救,陪你还是不陪?老哥,万一你刨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可得替我挡着,要不然,我这就走了。”
等阳光透过树梢刺林间,少年见洞内始终没有声音,猜知这位出来刨人家祖坟的“老哥”多半是死透了。少年见自己浑身上下破破烂烂,胳膊和腿上到处是伤,到处是干巴的血迹,一双透出鞋子外边的破脚更是不能看,正准备起身拍拍屁股走人,只觉又饥又渴,又累又饿,歇了那么长时间,浑身的力气非但没有恢复,反倒更加不济了。
少年往黑乎乎的洞口一望,暗自嘀咕道:“老哥,你包里有没有吃的?”
在要命的饥渴的驱使下,少年打开基本上已发不出什么光的手电筒,又朝洞内钻了进去。
少年用上吃奶的力气从死者手里攥包,一边攥还一边絮絮叨叨:“老哥,你半夜三更跑出来刨人家祖坟,自己挖洞把自己卡住了,你可不能怨我,只能怨老哥你手艺不精。老哥,兄弟我实在饿得不行了,如果你能让我吃上一口、喝上一口,我把洞口给你埋上,不让别人看到你半夜出来干缺德事丢脸行不行?”
少年吃一屁墩儿,把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拖到洞外,把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抖到地上,见一堆杂物里有一军用铝水壶,晃一晃里边有水,地上还有三小包饼干,双眼立即变亮,发出惊喜的光芒。
少年三下五除二把饼干和大半壶水一气干掉,摸摸肚子,感觉兀自没有吃饱。
少年把散落在地上的打火机、蜡烛、罗盘、驴蹄子、符咒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一塞回包里,正准备把包扔回洞里给救自己一命的“老哥”陪葬,之后兑现承诺把洞口堵上,猛然想起“贼不走空趟”,又一屁股坐在土堆上翻拣黄帆布包。
少年边翻拣边暗自嘀咕:老子虽然不是来刨人家祖坟的,但碰上了,总得拿样东西作个纪念。海哥,我从死人手里“拿”件东西,比埋进土里有用,这算不上抢,也算不上偷吧……
少年见包里的东西着实不少,翻拣起来很不方便,索性把包里的东西又抖到地上扒拉。几下一扒拉,少年好奇地拿起一红用布包着的一个原盘状物品,感觉入手沉甸甸的:老哥,你辛辛苦苦倒腾半夜,到最后还死在了自己手下,看来没挖到什么值钱东西,不管这东西值不值钱,我就拿这一件吧,至少装进口袋拿着方便,指不定还能防防身。
少年把红布包着的圆盘状物品装进上衣里边的口袋,把其余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回包里,把包丢回洞里,正要转身用手推泥土,突然感觉腹中绞痛,鼓胀异常,不由大感恐惧:难道是死去的老哥作怪,怪我胡说八道,连一件东西都舍不得让我拿走?
少年抱着肚子,倒在地上痛苦地滚来滚去,鼻涕眼泪口水直往外淌,感觉肚子都要胀破了。
少年绝望地哭喊着、翻滚着,见红布包从口袋掉出来滚到了地上,一把抓过忍着肚子胀痛打开来看,只见红布包下有一层白布,白布之下又有一层青布,青布里边包着一块圆圆的铜盘。
铜盘约有平时用的小号盘子大小,比少年的手掌稍微长一些,翻过来,盘子中间是一黑一白两块胖乎乎的蝌蚪形的石头,不知道是怎么弄上去的,摸起来光滑无比,盘子四周,还雕刻了一些文字和花纹。
少年不识字,不知道盘子上刻着什么,但一盯上圆盘中间用石头打磨成的一只黑蝌蚪的白眼睛和一只白蝌蚪的黑眼睛,双眼就再也移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