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熟悉的窝棚顶映入眼眶,我便看到了葛珍焦急担忧的黑亮眼睛,缺水干燥的唇和憔悴的脸庞。我张了张嘴,嗓子干哑,呜咽中吐露不出半个字来。葛珍突然低头,随后鼓着嘴凑到我唇边,我便闻到了久违的腐败气息,以及润泽万物的水汽。
“我晕倒了!”终于能开口,我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接近葛珍的嗓音,堪比不同音符者对小提琴的糅蛎。
“你一直在叫我快跑,满头大汗的,像是做恶梦了。”葛珍的胳膊仍然不能动,费力喂了我一些水,便力竭地瘫倒在地面上。
“恩,一个噩梦。”我笑,感觉从皮肤上蔓延到五脏六腑的疼痛都那样亲切。
“你怎么样了?我睡了多久?”休息了片刻,我总算恢复了一些体力,看着旁边狼狈沉默的葛珍,再忆起梦里那个清丽脱俗的少女,只觉得心酸难耐。
葛珍抬起头,努力的冲我笑笑,说:“没事,你先吃点儿东西吧。”顺着葛珍的视线,我才看到,草堆的边缘上,放了几个糯米粑,大约时间有些久了,显得干硬。我却长吐了一口气:至少,他们不是想折磨死我们的,也就是说,如果他们真的图谋我的血,死血应该是不能用的。这也算一个好消息,至少证明,我可以用自杀来威胁他们,为我们讨些福利。
这会儿,我才发现我们都躺到了草堆上,虽然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草堆因为雨水的浸泡而更加难闻,却总比我们直接躺倒水里要好很多。只是仍然被绑着,甚至葛珍仅剩的手,也被绑到了背后。
但是这样的处境却让我更加紧张:“他们来过了?有没有为难你?”我抬头看向窝棚的门口,门口仍然堆放了稻草,稀疏淡薄的阳光微微透露,我猜不到究竟是黄昏还是清晨,但至少证明,雨已经停了,当我在梦里欢欣时。
葛珍摇了摇头:“没有,他们给我们一人打了几针,说是破伤风和消炎的,还送来了点儿吃的。”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我们处于这样的劣势,连谈判的资格都没有,虽然证明他们并不想要我们的命,但是这个“并不想要”,也只是我的猜测,若是真的反抗,以殷老二的狠厉,真的舍弃了我们这样的棋子,也未尝可知。任人宰割的境地实在让人难受。我埋头像狗一样咬着一块糯米粑,艰难的咀嚼,心里满是哀凉。
对,他们要什么呢?我想起自己的“血液”的猜测,不知道究竟是否是真的。突然回忆起单手托枪英勇如天兵天将的葛珍,以及之前她对我的厉声喝止,不许我再回来的言论,我心里有些忐忑,她是否知道什么呢?不然,怎么会那么轻松的找到我,还拿着猎枪来救人?歪头看如我一般啃着糯米粑的葛珍,我心里颠了颠,还是开口询问:“阿珍,你……是不是知道,他们的意图?”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烈,葛珍竟然是看我时瑟缩了一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虚弱地说:“你不该回来!”
“这么说,你并没有联系过常凌?”
“怎么可能?我十几年没有联系过任何外人!”
我愣了愣,心里有些计较,便说:“殷老二不知道怎么找到了常凌的电话,跟常凌说你身体不好,想见见我,常凌就把我的电话给了他。时间大概就是我从老家回西安那两天,之后我在青青家住了几天,刚回自己家,殷老二就把我绑架到了这里。剩下的,你都知道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互通有无”,不过很显然,相互说出知道的信息,对这困境有益无害。
葛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悲哀的笑:“算了,已经这样了,索性告诉你吧。”
“你千真万确不该回来。还记得那年,你朝我胳膊上扎了两刀吧?”葛珍的话,有些像针,我看着她空荡荡的左臂,羞愧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这也算是我们第一次正式提起当年的事情吧?
当我鼓起勇气看,才发现葛珍的脸上只有平静:“那把刀只是我爸从地里刨出来的,我爸觉得磨一磨还能割草用,就捡了回来。哪知道换了几块磨刀石,都打磨不掉上面的锈,反而是磨刀石被一点点震碎。厚厚的锈迹让刀看上去又老又旧,我爸没办法,就把它扔到厨房里,当烧火棍了。谁知道就那么巧呢,你随手一摸,就抓到了那刀。”
“我被送医院后,发现胳膊上的伤口根本止不住血,尽管已经缝合了,还是不停地渗血。我昏迷之后,他们都以为是失血过多,后来才发现是中毒了,整条胳膊都发黑了。但是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可以解毒的药,为了防止毒素蔓延,就只好截掉了。丢一条胳膊总比丢了命强。”
“大家伙儿都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中的毒,我爸说你被牛踩伤,也住了院,被父母接走了,但是没有中毒,我哥就认为是你下了毒。我不信的,你只是一时冲动想不开,怎么会给我下毒呢?但是始终找不到毒源。那把刀也不见了。”
“后来,殷老二突然提亲来了。我因为伤势,已经退了学,只能在家做些杂活。又因为和你,和常凌的事儿,在村里的名声也差了,爹妈也怕我嫁不出去,殷老二在那段时间,又对我表现的挺殷勤,我家里就答应了。”
“直到嫁过去,我才知道,他娶我,却是因为那把刀。乱七八糟的事儿一件接一件,根本没有人注意那把刀被他们捡走了,还被他们藏了起来。我看到时,刀上的锈迹已经脱落了一层,勉强能看到吓人的刀身,并不恐怖,但是那刀的气势很吓人,就像武侠片里很厉害的名刀。殷老二说我的血解开了刀的封印,我的毒也是那刀给下的,他娶我,就是想暗中用我的血,彻底解开刀的封印。怕我泄露消息,他干脆软禁了我,只为了不惹人怀疑,偶尔放我回娘家,但是他一定会以家里人的性命威胁我不要说出来。”
“只是拿我的血尝试了好多次,那把刀的锈始终除不掉,他们才相信,能解开那把刀封印的不是我。所以他们才猜测,能解开封印的,是你。大概你刺我的时候,也被划伤了,血迹沾到刀上,才解开了一点儿封印,只是被他们以为是我。”
“那把刀,就是那个老鼠眼扎我的刀?”我愕然,恍惚间,似乎能回忆起那把裹了厚厚一层锈的、不起眼却还是带着诡异气息的刀。
“恩。原本,他们是找不到你的,联系了所有的老同学,谁都没有你的消息。哪知道殷老二突然就有了常凌的电话,常凌也突然有了你的联系方式,你竟然也又回来了。其实他们本来也并不是特别确定,只是你在我家的时候发烧,医者给你扎针,顺便抽了一些血,回来弄到刀上,锈迹居然又脱落了一点儿,他们自然不肯再放过你。”
“难怪,你说我不该回来!”我听得黯然,不知道突发奇想地到聚会地点去见一面常凌,是对是错,我因此知晓了许多真相,却也让被伤害的葛珍继续受伤。只是因为年少的错误,导致葛珍的苦难,我还是必须要时间和精力去悔过和纠正。
“你说的‘他们’是谁?人很多么?他们又为什么要解开刀的封印?”尽管看出葛珍的体力有限,我还是忍不住心底的困惑。
葛珍喘了口气,才继续道:“医者,祭祀德纳大人,殷老二一家,还有村子里的一些老辈。据说,那把刀叫蝮蛇,刀里,封印了最剧烈的的毒,那种毒,是我苗人的至上追求,他们那一群人,对我们苗人现现在这种同汉人差不多的生活非常不满,立志要在蛊毒上深入研究,重立我们苗人的威风。”
这故事让我惊愕惶恐,不知道是不是该在我三十多年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去相信,只能一点点去尝试理解:“那你的胳膊,是因为我解开了一点儿封印,才被刀感染上的?”
“恩。你是不是不太相信?”葛珍虚弱的笑,“我也不信,可是我被它折磨了十多年了,都成今天这个鬼样子了,不能不信!”
葛珍脸上嘲讽又绝望的笑让我不安,我张嘴,却着实不知道该说什么,由如今这状态来看,殷老二是不可能放过我和葛珍的,绝望不绝望,似乎都没有意义。
“他们怎么知道那把刀里封印了毒?”我努力安慰自己这只是小说,边奋力冷静下来取思考,“紧紧凭你中毒了,刀上又有封印?”
葛珍缓了口气,继续道:“当年我中的毒在医院解不掉,我爸就找了祭祀和医者,大概就是那时候,被他们发现的。据说,只有祭祀可以看得秘书里有记载,说我苗族的一位很有天赋的先人,曾经研制的一种毒,是用无数种毒物提炼的,那毒曾经让好几座城池化为死城,只是最终,被一个女子用命封印到了一把名叫‘蝮蛇’的刀里,他们猜测就是这把刀。”
“毁灭了好几座城池?”忽然间,我就想起来梦境里铺天盖地的黑雾,黑雾过境,生灵涂炭,毁天灭地,‘蝮蛇’里的毒,是否就像那黑雾?
沉默了很久,我才有些恍然回神,调理不清自己的思路,我只好笑:“那天,你那样说,也是希望我不要回来吧!”
“恩。”葛珍黯然,“我以为你不会来就不会出事,他们找不到你,就不能考虑什么解开封印的事情。谁知道呢,大概都是命!殷老二还是找到你了,我们也被囚禁了,那把刀要真是‘蝮蛇’,大概也会被完全解开封印,被封印的若真是剧毒,说不定就让他们得逞了。”
葛珍语气平淡,我却感受到了一阵寒意,放佛穿着夏装进入冰天雪地的隆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