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息壤

寒风起，修河道不算好时期，但是不修，春汛到了便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长堤两岸草木凋敝，我换了男装扮作李克淳的侍卫跟着他在巡查，只看着千里长堤连绵不绝，两岸田亩众多，民宅无数。去年瘟疫，田亩荒废，好容易流民回了家乡，赶上了冬季不宜播种，只能齐刷刷的每天领粥，饿着肚子盼转暖，能吃口青草也算得上幸福。
李克淳肩上的貂裘被寒风吹得软绵绵倒来倒去，眉头深锁，看着脚下坚实的土地。
工部官员鼻头冻得通红，两只手皴裂，捡起一块泥土掰给李克淳看：“殿下请看，天寒地冻，前两天下了几滴雨，一下子就把土冻住了，铲都铲不动，可是若是不挖开，春暖化冻，这大堤不用水都能自己崩溃。”
前几天李克淳就问过我，是否有什么神力之类的东西能够解决修河堤的问题，我很为难的告诉他，人间事仙人不能插手，修河堤我实在帮不上忙。
李克淳将那块泥土捏在手里，眉头锁得像是一道河沟，他的目光扫过长堤两侧：“河工能够招募多少人？”
“粮食够的话，人不会少，关键是府仓粮食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工部官员搓着手叹气：“挖东墙补西墙是往年大灾的做法，可是今年，东墙西墙都塌了，谁也帮不上谁的忙。”
天下都遭了灾，各州府全都伸手朝朝廷要粮食，谁也顾不上赈济别人。
李克淳从京城一路过来，各地的官员见了面开口第一句都是问：“殿下这一次来能调拨多少粮食？”
京城皇仓迟迟不开，赤县官仓几乎放空了，李克淳的肩膀还稚嫩，这么重的担子压下来，他只能硬挺着，因为就算他回头去朝廷向皇帝哭诉，皇帝也没有任何办法。
皇仓的粮食不到最后关头不能轻易动，那里放着的是养活整个宗室的粮食，若是宗室挨饿造反，天下不乱也要乱。
李克淳早就上过恳请皇帝开皇仓的折子，只是皇帝拒绝了，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央求天家开皇仓赈灾是大事，怎么也要上三道折子皇帝才能批。
这种矫情的做法叫做气势。
皇家很有气势，百姓就没了，他们裹着褴褛的衣衫派对领粥，一人一碗，说是一碗，其实不在于碗多大，就算你搬一口锅来说这个是碗，放粥的人也只给一勺。
一勺粥，不太稀，吃饱不可能，饿死却还很远，每个人都虚弱的端着碗，小心翼翼喝完然后连碗都舔干净了。
天下找不到精壮劳力，河工招募的条件是每一天给三个饽饽三碗粥，这么低廉的条件，报名的人如潮水一样，可是大家都是有气无力，干活的效率能急死人。
李克淳精简了自己以及所有随行人员的膳食，每日三顿饭只有一道菜，三餐都是饽饽配粥，太子以身作则，自然是剩了不少口粮下来，不过面对浩浩荡荡的灾民数量只能算得上杯水车薪。
“若是用火烧烘烤能否快些？”李克淳用脚跺了两下河堤，工部官员点点头：“是个方法，只是会拖慢了施工的速度，燃火的时候就不能施工。”
我跟在李克淳身后，一路走过了好几个工地，返回太子行辕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他草草吃过，坐在桌边望着那块泥土发愣，我从怀里掏了几个果子出来：“给。”
那是我从蓬莱带回来的，我不忍他把自己饿的面黄肌瘦，常常偷白镜的口粮贴补他。
李克淳一边嚼着果子一边看桌上堆成小山一样的奏报，他以皇储身份代天子巡天下，户部兵部工部的折子都先到了他这里通报各地情况，这些折子无一例外的只有一个字“难”。
李克淳看了几本，终于愁得放下了手里的折子闭上眼睛靠在椅子里皱眉头，他的手掌轻轻翻动，掌心一团玄火跳跃：“我练出凡人不能有的神力，却救不了这个天下。”
救天下是个太大的工程，天帝都未必能够完成，何况是他？
“出了什么事？”我无能为力，纵然我认识白镜、金寿、紫台、龙煌……他们那么牛，翻手云覆手雨，可是轮到了李克淳需要我帮忙的时候，他们却什么都帮不上。
而我就更加帮不上，只能徒劳的问一问，假装出几个主意。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痛恨自己为何如此没用。
“户部缺粮，兵部缺钱，工部什么都缺。”李克淳睁开眼睛看着我：“阿墨，别担心，我可以解决。”
阿墨，别担心有我在。
阿墨别怕，我会处理。
阿墨，别担心，我会帮你。
我由小到大，阿兄，白镜，李克淳，他们都对我这么说。
我从未将任何责任背在自己身上，而李克淳，从他出生的那一天，就要将这个天下背在身上。
被迫背上的是宿命，自愿背上的是伟大。
他宿命注定了伟大。
我看着他继续伏案办公，默然离开。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云头上吸了吸鼻子，我帮不上他的忙，给不了他满仓满谷的粮食，给不了他金山银山，给不了他精兵强将，我能做的只能给他偷几个果子。
所以我回了蓬莱，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偷吃。
怕白镜发现我偷食物，我只能不点灯摸索，怕碰倒了东西还得小心翼翼的摸索，我在黑暗之中悄悄的摸着，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白镜的狐狸耳朵不是盖的，真的非常灵敏。
“这个就是！”海潮发出一声惊呼，我吓得趴在地上，她在走廊上，一阵金色微弱的光芒透过窗户，白镜的声音很得意：“嗯，没见过吧？”
“没见过没见过，这东西很贵重吧？”海潮咋舌。
“当然，就算是紫台，弄丢了也要拔去仙骨锁在山顶受雷劈火烤之刑！”白镜的声音带着故作的恐怖，海潮娇嗔：“吓人，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这可是息壤，青丘近年人口越来越多快要住不下了，还是族长亲自上疏求了天帝三次才求得天帝拿息壤回去扩展青丘的领地。”白镜扣上了盒子，我趴在窗户下面，安静的听着。
“明天吃了午饭咱们再去青丘，不用这么赶。”白镜笑着和海潮回房去了。
息壤，大禹治水的圣物。
有了息壤，可以让千里长堤一夜修复完毕。
可是擅动息壤，就要受到天罚。
我抱膝坐在窗户下面，想着方才白镜和海潮的对话，想着千里长堤，想着李克淳日渐挺拔日渐劳碌的背影……
“阿墨，是你么？”李克淳站在千里长堤之上，工部官员和其他河工都在叩拜天帝显灵，我含着笑：“我帮你是应该的。”
“你累不累，你难受么？要不要休息？”李克淳上上下下检查我的身体：“你动了什么法术？”
我笑着摇头：“有点累而已，我想回蓬莱休息，师尊有仙丹可以吃了恢复体力。”
我撒了谎，李克淳急切的催我回去调养身体，并一再确认我是不是身体无妨。
我笑着摇头腾云而去，息壤在我的袖子里熠熠生辉，千里长堤一夜修复，现在回去，还赶得上白镜和海潮拿着息壤去青丘，若是白镜没有开盒子检查，或许他不会发现我擅自动用了息壤。
蓬莱很安静，白镜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从云头上下来，我畏畏缩缩的说：“师尊你起这么早……”
“啪。”白镜给了我一个耳光，海潮从后面冲了上来：“好了好了，先想想怎么解决问题，别着急打她！”
白镜还是头一次打我，我跪下，将息壤捧在手里：“师尊饶命。”
“你现在不应该求我饶命。”白镜颓然的坐在了台阶上，将我手里的息壤拿走：“阿墨，你在想什么？你会死的。”
我惊恐的抬起头来：“师尊，师尊不要告诉天帝……”
“你以为如果我能隐瞒我会不隐瞒么？”白镜苦笑，看着我已经肿胀起来的面颊：“息壤乃是上古神器，天帝如何不知它已经动用过？一时不知，地行仙无数，谁报告一声也不奇怪，天上仙官无数，谁察觉了说一句也是堵不住，阿墨，瞒不住，瞒不住。”
“阿墨做的也是好事。”海潮无力的替我辩驳，我颓然，恐惧终于弥漫上来。
抽骨，雷劈，火烧……
我剧烈的颤抖起来：“师尊……”我却说不出平日里说惯了的那句话让他救救我，白镜看着我，不知说些什么，我看着白镜，眼泪落了一滴，终于一个叩首：“弟子愧对师尊，师尊保重。”
“阿墨！”白镜大惊伸手来扯我，我奋力挣脱，只觉得一股力气从我的身体里蓬勃而出，白镜惊骇的叫了一声，我没有回头看而是飞快的腾云而去，拼权利加快速度，只觉得罡风激烈，也不知自己飞的多快，只想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
哪里隐蔽？
芙胥山？那里有我的族人我的阿兄，我藏在那里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蓬莱？我不能连累师尊。
肃京？东宫？
我浑浑噩噩在三界飞行，只觉得上穷碧落下黄泉，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躲藏。
莫名其妙的事情是，我身上充满了力量，仿佛怎么用也用不完，我想起了龙煌曾经带我去过的归墟，于是闷头朝着归墟的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