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你治你治

风沙肆乱。
今日是元宵，大年十五。圣战不曾开始，而离结束，亦不过区区十五日。
朝中早已乱作一团，王爷到达河西收复失地的消息刚刚传来，观天象的大臣又匆匆进了宫，向圣上禀告：“大事不妙，此天象，乃易朝换代之兆。”
话音刚落，那大臣的头颅也落了地。
朝堂上站着的人都不自觉地颤了一颤。
自从敛了紫苑以后，苏铭便变得格外凶戾，稍有不顺，便抄家屠门，弄得朝中大臣人心惶惶，一句不敢多言。人人居安自危，恐明日朝上说错了什么便没了脑袋。而在这节骨眼上，居然有人敢站出来说“改朝换代”之流的话，确是死有余辜。
一道威严而清冷的声音想起，“改谁的朝，换谁的代？”苏铭握着仍在淌血的剑，冷冷望着那具没有了头颅的身体，目光空洞，幽暗深邃。
他的眼眸里，再装不下别人了。
河西。
苏复到河西的这几天，便是地毯式地搜索着。所有尸体都被运到他面前给他过目，活人不容易找，死人却是不会动的。他知道她还活着，那便足够了。
寻完了人以后，苏复方开始布置战术。他手下的勇将不少，可多数是有勇无谋，给他们说一大堆兵法，却也是用不到实战上。若是他从前的一干师兄弟在这儿……苏复晃晃头，打断了自己这个想法。
不幸中的万幸，白子谦还跟在他身边，还在仔仔细细地听着他的每一步部署，兢兢业业地打着每一场仗，几仗下来，两军势均力敌，伤亡略同。
苏复不曾出战，付允山亦不曾出战。
苏复不曾出战的原因是他还在找慕羽零，付允山不曾出战的原因则是他不想让苏复找到慕羽零。
有时候太过情深，也不是件好事。
元宵这日，慕羽零做了汤圆送到付允山帐中，在他吃的时候，突然说了句，“我今日便走了。”
芝麻汤圆竟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啊？”艰难地把汤圆咽了下去，“你二哥的伤好了？”
慕羽零点点头，“这几日麻烦你了。汤圆可好好吃？”
如此甜，如此苦，如此涩。
付允山强笑着点点头，“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汤圆。”
“厨房里还有，你若想吃了，叫人拿给你便是。”慕羽零说着撩起帐子，准备出去时又忽然把身子探了进来，“我的身世，你从来就不打算告诉我，对不对？”
他闭上眼，不愿看她，“路上小心。”
便是默认了。
慕羽零心中一寒，料定这不是件平平凡凡的事，姐姐说圣战要靠她，多半，是靠的她背后不为人知的秘密。付允山虽知道这秘密，却也不留住她，为他所用，而是放她走，似乎要放她去苏复那边一般。如此看来，她，倒像是个祸害了。
就这样携着初愈的楚羽则离开了付营。
他们二人本是来寻访身世的，如今线索已断，也无处可去。楚羽则的伤还未好彻，赶路回去也不是，正巧在这个时候收到了无道仙人的飞鸽传书，叫他们先在河西城落脚，京都的几人已在赶赴河西的路上。
便先进河西城吧。
回到河西，楚羽则有种不知名的熟悉感。他上回来的时候不过区区二十日前，这大半月之别，整个河西，竟彻底换了一副模样。原本饥荒民不聊生也就罢了，现今简直是一片荒夷。百姓都迁到别处去了，现居城中的，只有少数走不了的老者和巡逻的士兵。
随便找了家没人的客栈住了下来，还好慕羽零在王府里学了不少东西，会劈柴，会做饭，会洗衣，二人才算是安定了下来。慕羽零对这种自力更生还要照顾病人的生活颇多怨言，楚羽则身为被照顾那个，却是恨不得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因为乍一看，二人竟像一对小夫妇一般。
这是他何其求之不得的东西。
直到有一天，慕羽零在外闲逛打听消息的时候，竟然碰上了正好外出的简怜。
她差点没认出来这个形容憔悴的女子。简怜比从前瘦了许多，没了亲人，一个人孤苦无依地跟着一大群男人行军打仗。若是放在以前，还有个贵妃姐姐替自己撑腰。而落到现在，她就差把自己的身体献出去来讨好那些极难满足的男人了。
行军啃的都是干粮，慕羽零心疼她，便把她带回了客栈，给她做了顿饭。虽然没有肉，可简怜仍是狼吞虎咽地吃着。楚羽则在一旁看得心都寒了，这姑娘，到底是遭了多少罪，才会变成这副样子。
“慕姑娘，”简怜一边吃几乎是一边囫囵着说，“王爷他找了你很久，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慕羽零的心，就被这样不经意的一句话，给刺痛了。
“你怎么在这里？”楚羽则察觉到慕羽零不大对劲，连忙接话，替她解围。
简怜以为楚羽则是看见她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一个人跑出来担心她所以这样问她，连饭也顾不上吃了，连忙回道，“我跟着王爷来的。我姐姐……死了，送到这里来敛。”
说这话的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来讲。
有些痛，痛彻心扉了，就不痛了。
“节哀顺变。”慕羽零缓缓开了口，“吃完就回去吧，外面不安全，也不知道营兵什么时候又会攻进来了。”
对于简玥的死，慕羽零一点儿也不惊讶。那日她把紫苑的尸体交给苏铭的时候，她就料到简玥的好日子不长了。苏铭先前的所作所为的确让她不太认同，可是他怎么说也用了情，只是没得偕老，也是个可怜人。慕羽零她这个人什么都难说，就是心软，若是看见谁可怜，无论他从前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她也立即同情起他来。
换句话说，若是苏复现在受了极重的伤跪在她跟前，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扶起他，照顾他。
“慕姑娘，我这次出来，是特地来寻你的。”简怜转了个话锋，语气有些严肃，“王爷他，一到这河西就好像染了什么病，军医也束手无策。听说您也颇懂医术，即使您还恨他，也先顾及天下百姓，再谈儿女情仇，好吗？”
慕羽零克制得好，才没有几乎立刻就放出“什么”二字。她掐着自己的手，有些不知所措。方才还在想若是他重伤了，自己兴许会心软救她，现在便听人说他病了。实则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向来是个没有分寸的人，从前什么事情，多是苏复替她拿主意，唯有和离是她自作的主张。这样一来，她便犯了难。她想去见他，可是又不肯去见他。
“慕姑娘……”简怜用几近恳求的语气喊着她的名字，“求求您了…”
“我……”慕羽零不知该怎样回答。
却听见楚羽则替她答了话，“去吧。”
她猛然拧过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楚二哥……不是知道的吗？
忽然又想起简怜从前对楚羽则的种种，心想这二哥对简怜兴许也是有些意思的，才会这样帮她说话。也好，刚刚好给了她一个理由去看他，就这一次，就一次。
“好，我去。”
听到这般斩钉截铁的话，楚羽则的心忽然凉了半截。不论如何，她仍是放不下他的。临行前师傅交代了，若是苏复同慕羽零的事，一定要尽力让他们和好，切不可因为自己一己私欲而危及社稷。他也抱着侥幸的心态试了试，企图听到慕羽零一声反抗，若是她反抗不去了，他便表明心迹，再也不放开她，管他什么江山社稷，都不及她来得重要。
可是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所以在去军营路上慕羽零问他“你是不是对简怜有意思”的时候，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结束这一段从未开始的感情吧。
只是他忘了还有个阮羽鼎。
到军营的时候，慕羽零忽然想起了什么，截住简怜道，“你不要告诉他是我。”
“为何？”简怜不解。
“我待会蒙上面纱才进去，你只说这是你半路上碰到的江湖术士，且来一试。至于我是谁，不要言明。若你说了，我立即离开。”
“为何？”简怜不解，“慕姑娘何不借此机会与王爷重归于好？”
慕羽零取出手帕蒙在脸上，摇摇头，苦笑道，“没有必要了。”
楚羽则心中好像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入了帐中，便看见苏复躺在床上，很是虚弱的样子。一见简怜进来，他便迫不及待地支起身子，“找到了？”
一眼看见后面蒙着面纱的女子，便叫出了口，“零儿？……”
慕羽零默默忍泪，并不开口。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似是笑了，一连几日看惯了死人冰冷面孔的他还能笑，简怜看着也心疼。
可是没办法。她挣扎了一下，开口道，“王爷，您认错人了。这是我方才在路上碰到的江湖术士，并不是慕姑娘。”
“不是吗？”他的声音中多了几丝颓然，“怎么可能不是……不过是戴了个面纱，怎么可能不是……”
慕羽零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一般。
“让她给您诊断吧。”简怜不忍，说完便退了出去。
慕羽零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好似走过了无数个流年一般，坐到他床边，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伸出手来把脉。像是心有灵犀一般，他一下子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把手伸了出来。慕羽零愣了一下，随后把手搭了上去。
很简单的水土不服，军医不可能治不好。
她皱了皱眉，又用力按了一按，探出了他脉络的不正常，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最终不得不开口，尽量压低声音，“你哪里不舒服？”
苏复苍白地一笑，“姑娘可否摘下面纱容苏某一睹真容？”
“容颜丑陋，不便。”她有些不耐烦，“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苏复摇摇头，把手放在胸口处，“这里，总是不很舒服。”
是心痛吧。
苏复，原来你也会痛？
慕羽零自嘲地笑笑，“这是心病，谁也治不好。”
“那请回吧。她来了，便可以治好了。”苏复笑笑，做了个请的动作。
慕羽零并未动身，冷言道，“多谢你的激将法了，不必等她来，我治便是。”
话一出口，她便发现他正死死地盯着她。
“你治，你治。”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