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物是人非

『尘污浊了你的双眼，就用清泉清洗；秽物污浊了你的双耳，就用清音涤荡。心灵是靠你自己来左右的，你若真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世上又怎么会有能够阻拦你的事物？』
青草色的薄纱衣裳在眼前轻轻晕开一片春色，仿若二月河上刚刚弥漫了绿意的拂柳，赵云遥坐在后院的门槛上托着腮看顾涵之跳舞，衣袖摇摆间洒下淡淡的香味，像花香一样浅淡清新。
“涵之，你真好看。”仅仅几天的时间，赵云遥已经开始这样亲切地称呼顾涵之了，倒是个实际上没什么防备心的孩子。也罢，顾涵之心中叹道，算计得再多，终究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可惜没有配乐。”顾涵之惋惜地摇了摇头，三两步仿佛踏着莲叶一般飘落到赵云遥身边，与她一同坐在门槛上，随手拿起旁边果盘中放着的一个果子就啃。
赵云遥眼睛眨了眨，逆着阳光眯眼看去，“涵之，许多人说你与乐蜀中的一个乐师相爱。”
“许多人？”顾涵之也狡黠地眨眨眼睛，“许多人是谁？”
“……许多人，就是许多人。”
“‘许多人’怕不是这样说的罢。”顾涵之轻轻笑道，“真是个孩子呢，谎话也不会编。”
“……反正，他们说的就是那样了。”
顾涵之毫不在乎地对着果盘大快朵颐，“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赵云遥一愣，“他？谁？”
“传说中与我相爱的那个乐师啊，傻姑娘。”
“不知道。”赵云遥又愣愣地摇了摇头，她对于这些，终究还是不太懂。
“他叫陆允。”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赵云遥看见顾涵之的双眸都在微微发亮，跟提起别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是个好听的名字，是不是？”
赵云遥定定地看着她，本来只是个简简单单的反问，放在别人身上，一定都会客客气气地说是，但是赵云遥似乎是真的在认真思索这究竟是不是个好名字，半晌，似乎是思索出了结果，摇头道：“不好听，不如段宸哥哥的名字好听。”
“三句不离你的段宸哥哥。”顾涵之取笑道，“你也莫要打听我的八卦了，你喜欢段宸是不是？”
“什么是喜欢？”赵云遥抬头继续逆着光眯着眼遥望太阳，“就算喜欢，又能如何呢？”
“什么又能如何？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便能娶你作太子妃啊，你便是将来的皇后。”想来，那时的顾涵之自以为比赵云遥懂得情爱，但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孩子终究是带着那么一份天真的，以为两个人只要相互喜欢，就能在一起。
赵云遥似乎是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没有接话便扭转了话头，问道：“涵之，你将来打算怎么办呢？”
“怎么办？”一颗果子被她毫无礼节地嚼得“咯吱咯吱”响，“等再过些年头，我就和女官大人请命出宫，陆允也一同请求出宫，出了宫，我们便成亲——再过些年，宫中又会进来不少新人，那时我也已经不再拥有正好的青春了，想必女官大人不会太为难我罢。说起来，要是那时段宸已经做上了皇帝，还要靠云遥你来拉拉关系呢。”
“你就没有想过你们万一有一个人没有出宫，或是最终没有成亲，你该怎么办？”
“没有成亲？”这次换了顾涵之愣住，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她一直以来是如此的坚信他们以后会在一起，并肩走过每一条坦途大道，携手走过每一处激流暗礁，无论如何，他们都会一直在一起。
“可是我并不觉得未来是可预测的。”赵云遥的侧脸有些寂寥的意味，或许就是这样的意味垫定了她一生的感情基调，“你现在预测你们将来会结婚，但是我并不能预测我将来会嫁给段宸。”
“反正只是预测，预测一下又有何不可呢。”
“就算是我和段宸明天就要成亲，但是你看，从今天到明天的时间里，还有这么多的可能性——我可以选择这个时候逃出宫去，也可以选择用某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甚至可能会出什么意外滑倒在莲池中……”
“你怕了？”顾涵之打断她的话，目光一瞬间变得凌厉起来，“你怕外面那些风言风语？”
赵云遥抿嘴不语。
顾涵之笑，“我一向以为你是个智慧果敢，不在乎外人眼光的女孩子。红尘污浊了你的双眼，就用清泉清洗；秽物污浊了你的双耳，就用清音涤荡。心灵是靠你自己来左右的，你若真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世上又怎么会有能够阻拦你的事物？”
“或许……是有的。”赵云遥喃喃自语，“人不可能只为了自己而活，我也不能。”
或许那日她们谁都没有预料到，赵云遥的话会一语成谶，而且那预言指向的未来，对于两个女孩子来说都太过残忍。
但不管怎么说，顾涵之的舞姿是无可挑剔的，自从认识了她，赵云遥时常跟着她练舞，也被训练出了一身舞艺，俗语说“名师出高徒”，这一点是不假的，虽然赵云遥的舞姿在某些方面还不及顾涵之，但是在常人看来，也算得上是舞艺高超了。在段宸十六岁生辰——也是赵云遥十六岁生辰的那天——赵云遥和顾涵之亲自排了一场名叫“对月”的舞蹈，两人在宴席上一展惊鸿，原来对赵云遥抱有成见，认为这个公主不过是长得好看了些实际上什么本事也不会的人，也在宴席上着实被惊艳了一把。
那晚段宸到赵云遥房间来，送给她一块圆形温润的玉佩，玉佩上面雕着一朵祥云，祥云上面用精致细腻的手法刻着四爪的惊龙。她是祥云，他是惊龙。段宸将玉佩放在赵云遥手心里的时候，两人手心温暖贴合，久久没有分开，彼此都沉默不语，她心里却明白，总有一天，他会穿上那身绣着五爪真龙的龙袍。而她的命运未卜，不知何去何从。嫁给他？不，赵云遥短暂地闭上双眼，烛火映在眼皮上映出一片红光，她并不想过那样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日子，与其做一个国家的短命皇后，她宁愿与相爱的人隐于山林，相守几年，平静离开。可是他们都知道，这不可能，所以赵云遥选择了沉默，她永远也不会告诉段宸她的想法，段宸也永远不会为了她放弃皇位和身份，置子民百姓于不顾。既然双方心知肚明，她又何必说破。
但是人生的无奈，又何止仅仅于此。
赵云遥十八岁那年，也就是天朔四十五年——或者也可以叫翰宣元年，那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多得赵云遥多年后再回想起来，都会隐隐头痛地觉得那一年是老天的一个预谋，一场早已在棋盘上落好了子，只等厮杀的局。
那一年初夏的时候，赵云遥还没有跟着顾涵之学完一曲新的舞蹈，陆允就出事了。陆允因为不满当时在老皇帝手中荒唐保守的政治，在新的乐曲中谱入了自己的愤愤的情绪和某些并不太恰当的音节，其实陆允是个有文采的人，他的文笔颇好，偶尔也作一作诗，那天他做的那些有不满意味的诗篇全都被人搜了出来，一同被搜出来的还有一张洋洋洒洒写满了规划见地的纸，上面全是他对时下政治以及一些革新方法的建议。皇帝并不采取一个区区乐师的建议，反而大怒，命人将他即刻处死，连反悔阻拦的余地都没有。
顾涵之得到消息再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她见到的只有陆允愤恨不甘，死死瞪着眼睛白眼对晴天的头颅和一具冰冷的尸体。当天晚上顾涵之没有到赵云遥这里来。赵云遥想她应该是伤心过度，便带了她最爱吃的点心去看她，但乐蜀中为赵云遥引路的小丫鬟推开顾涵之居所的门时，当时捂着脸惊叫一声，便张皇失措的跑了出去，留下赵云遥一人在初夏怒放的花丛中瑟瑟发抖，眼中滚落温热的液体，整整九年的感情无处存放。
房间中，若青草色的清新纱帘还在随着风的鼓动而在床边飘扬，顾涵之的身体却已经凉了。她砸碎了自己梳妆台上那面陆允曾经送给她的铜镜，铜镜背面珍贵的琉璃面碎在地上七零八落，顾涵之拿起其中的一片碎片，在自己的脖子上划开了一个深深的伤口，她此时跪坐在桌案前，上半身伏在案上，而衣裤裙摆已经全部浸泡在鲜血中，不知浸泡了多久。赵云遥的眼泪也仿佛地上破碎的琉璃一般零零碎碎地往下落，她捂住嘴巴不敢大声哭出来，她掩住鼻子企图盖掉鲜血腥臭的气味，她遮住眼睛企图让自己忘掉眼前地狱般的景象——顾涵之脖子上翻开的半干的皮肉成了此后许久赵云遥的噩梦之一，代替那曲没有跳完的舞蹈，谱成了赵云遥今后血色弥漫的路途。
那一年枫叶红遍山野的深秋，老皇帝的病情终于走到了不可挽救的程度，在某个晨露弥散的清晨，老皇帝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在入秋之前，老皇帝颁布了他这一生中最后一个重要的旨意——段宸即位后，赵云遥起程赴天照国，嫁与秦景焕为太子妃。没错，老皇帝不会将天照国这块烫手山芋扔给段宸，他找了一个较为可靠而且他自己又不是那么在乎的人代替他自己走这一趟生死路途，为段宸未来的帝王之途铺路，而且事实证明，这个人，老皇帝选对了。
天朔四十五年，伊南国老皇帝驾崩，太子段宸登基，国号翰宣。同年，伊南国公主赵云遥赴天照国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