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浮梦,一朝浮萍,此间虚度,不与君同。一夜青灯尽,不复烟罗舞。』
不知睡到了几时,伽昙凡一睁眼,都只是漆黑的一片。朱红色的纱帘服帖地垂坠在窗前,窗子阖得紧紧的,并没有风将窗帘吹起,伽昙即使向窗子那里望,也望不出来什么时辰。
只看得叶凝还是侧着身背朝她,似是沉沉睡着的样子,伽昙索性也翻个身继续睡下去,反正他睡在外侧她也不好下床,即便起了床她在这向前向后望去俱是一片荒凉的幽冥界,也没什么好做的。
伽昙再醒来的时候,身侧已经空无一人。然而她却听见外面有幽幽的箫声传来,刚才便是这箫声把她从睡梦中惊醒的。
这样一曲箫音回荡在整个幽冥,似是有人在聊诉衷肠,但又不仅仅只是儿女情长的缠绵相思,更像是一曲为家国山河谱写的挽歌。箫声若九天长河,河水滔滔,气势悲壮恢宏,俯瞰苍生,其中寂寞无口言说。箫声奏到一半,又有琴声相和,音律同样悲惋灵动,伽昙眼前甚至已经能活灵活现地浮现出一男一女共舞的情景。琴箫和鸣,宛如星辉月魄。
伽昙不由听得痴了,随手披了一件白色的烟罗纱便推开门走出去,段奚霜那支简易的桃木簪还被她妥善地保管在身边,此时无物束发,便用这支故人的簪子绾了一个简单的结,发丝将将被固定住。她却顾不得发髻是否将要松散,因为她听这箫声和琴声听得痴了,她怕再晚一刻,就找不到弹奏之人了。
循着声音找过去,不知不觉一路走到了望乡台,远远的伽昙便看见望乡台上有两个人影,一站一坐,站着那个赫然是叶凝,头顶束着镶金丝的紫玉冠,一身玄色衣袍随风翻卷,伽昙看着那翩然而起的衣袖,此时才刚觉得他颇有些幽冥司主的气势和姿态。而一旁跪坐的那个是个女子,青色的衣裙与叶凝的装扮甚是相配,她指间灵活拨动的琴弦漾出一声又一声仿佛是绕在人的心头经久不散的音律,与叶凝的箫声也甚是相合。
伽昙认出了那个女子。那是顾青衣。
倒不是说伽昙要吃什么醋,只是他们好歹在别人看来是新婚第二天,叶凝就这样毫不顾忌地跑出来与顾青衣奏琴和箫,若被别的人看了去,难道不会不合适?
一曲奏罢,叶凝缓缓放下手中玉箫,双眼直直地望着前方本应能看见故乡的地方,而此刻他能看见的,不过一片灰白迷雾。幽幽地叹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对顾青衣说道:“弹得虽好,却始终比不上她。”说完便径直走下望乡台。其实哪里是顾青衣弹得不好,无论在谁听来,顾青衣的琴艺都是值得大为赞叹的,只是故人的地位无论如何也无人能替代罢了。
顾青衣微微侧头看着叶凝离去,脸上并无笑意也无恼怒,依旧是那一副淡淡的神情,她慢慢转头,望着先前叶凝望的那一个地方,目光平静,不起波澜。她能看见什么,无人知道。
叶凝从望乡台上下来,走了没两步,便看见漫天黄沙尘埃里赤足站着的伽昙。这女子见他向她走来,抬起脸庞来看他,一双水雾氤氲的眸子澄澈明净,不似凡俗之物,更不是这污秽遍存,残魂满地的幽冥留得住的事物。
看见她快要散落的发髻,叶凝不由伸出没有拿萧的那只手去替她紧了紧发簪,“站多久了?”
伽昙浅笑,轻轻摇头,“不多时。”
叶凝又皱眉看着她赤裸的双足,语气中似有责怪意味,“有何急事跑来找我,为何出门连鞋子都不穿?”
伽昙的脸颊微微红了红,“听箫声听得有些痴了,忘记了。”
叶凝绕过伽昙,走到她身后回青灯殿的方向,微微屈膝弯腰,“上来。”
伽昙犹豫了些,“不用,路并不远,我自己走。”
叶凝的语气不容置疑,“上来。幽冥阴邪之气侵血蚀骨,你受了寒凉不打紧,可这身体是将要成为我夫人的。”
这下伽昙撇撇嘴,没话说了,既然他一心里如此想着他的夫人,她也不好拒绝他这一片爱妻心切的心意了,干脆毫不客气地爬了上去。
叶凝背着她一边走一边嘱咐,“以后也莫要穿得这样少跑出来了知道吗,阴间不必凡间,普通人的身体难以抵抗寒邪之气的入侵。”
“我知道了。”伽昙如他所说那般应下,又问他道,“你刚刚奏的那曲子叫什么?”
没想到叶凝这厮压根没打算理她,只生硬地回她:“你不用知道。”
“……”伽昙碰了个钉子,索性不问了,一言不发地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在路过的魂魂鬼鬼眼里看来倒着实恩爱。
路过一鬼时伽昙突觉熟悉,抬头猛一看居然是青荨。青荨手执一册,路过她时,对叶凝微微俯身施礼,而后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伽昙。伽昙忽然觉得这一瞬间着实尴尬,别过头把脸埋在叶凝肩头。说来她也恼火了,她为何要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好像是她丢下了落檀阁又不管段奚霜的死活嫁给幽冥司主享乐来了一样,这幽冥界到底有没有鬼知道真相,知道她是被抢来的,是被抢来的!
在心里替自己忿忿不平了一会儿,再抬头已经到了青灯殿门口。烟楚从殿中迎出来,对叶凝和伽昙施礼,“司主,夫人。”
叶凝点点头,对烟楚说道:“去给夫人找一套衣服来,鞋子也要,另外再叫人去打盆水来给她洗脚。”
烟楚一一应下,“是,衣服鞋子早已备好,殿内都是全的,奴婢马上取来。”
“还有,”叶凝叫住刚要去准备的烟楚,略微厉色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将她照顾好,万不可像今天这样穿着如此单薄地出去吹风!再出了类似情况,唯你们是问。”
“是奴婢疏忽了,”烟楚马上低头认错,“今后万万不会再犯。”
叶凝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去罢。”
“你这样吓她作甚,是我自作主张跑出来,左右不关她们的事。”伽昙轻轻笑道,“我看你这青灯殿三个题字倒是格外顺眼,虽然也是正楷,但不似你的风格,是谁题的?”
叶凝背着她进了殿,把她放在床边上,“你会书法?”他当她只是个刚得人形不久的昙花精,并不会识太多字读太多书。
“并不深知,书虽读得,但只会写一写段奚霜教的行书,而且写得并不好。”
“那你如何知道殿外的三个字不是我写的?”
“楷书讲究一个‘正’字,你的小楷正得刚硬,转承处用力颇深,因而显得线条刻板,而‘青灯殿’三个字却像是女子的笔法,字体的转承处柔和了不少,而且收笔似轻风残云,给人以优雅流畅之感,而且若论笔法,在你之上。”
叶凝听了,不恼反笑,“你说得对,若论笔法,在我之上。其实我原本是个随性之人,最喜行书,但因我夫人关映容擅写小楷,自她走后,我便一直以楷书落笔。她的行书比不上我,我的楷书也不如她,‘青灯殿’三个字恰恰是她题的。”
三生浮梦,一朝浮萍,此间虚度,不与君同。一夜青灯尽,不复烟罗舞。
伽昙有些疑惑,“但你搬来这殿堂的时候,你夫人不是已经……”伽昙说到此处,没有再说下去。她不敢说出“死了”二字,怕戳到叶凝的痛处。
然而叶凝自己倒是坦然得很,“那时映容已经死了,你说得没错。从她跟着我初入幽冥时起,我们只住在那间废弃的宅子里,最初我心存怨怼,映容当时告诉我说,我日后必定会比彼时更有作为,天帝赐我殿堂不过迟早,我们只需静心以待。当时算是憧憬的,我们一同为我们未来的殿堂取了名字,就叫青灯殿,且她亲手题了这三个字。那一张纸我当时保存了下来,后来叫人照着描上去的。”
伽昙听了,心中动容。一个男子,用情深至如此,像他对爱妻这般深刻的感情,也难怪宁可违抗人伦,拂逆六界法则,也要为故去的夫人建一个不为人知的桃源,也难怪他的妻子愿意与他一同拂逆天道,也要固执地将魂魄留在世间。谁知他失去了妻子,这五十又是怎样熬下来的。
在心里过了许多遍,伽昙终究没忍住把心里那句话问出来,“你们感情这样深,你可以时时去看她啊,尽管你们现在一人一鬼,但你既然有办法将她救回来,又为何不去与她相见,这样岂不是对你们双方都是一个缓解相思之苦的办法?”
叶凝却有些捉摸不透地望了伽昙一眼,说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你只要好好养着,莫要让你的身体再出什么差池就可以了。”
伽昙却并未因叶凝的态度而丧气,而是有些雀跃地问他:“我待在这里终日无聊,你若有空,能不能教我写字?行书也可,楷书也可,我想找点事情做做,司主大人你看可是不可?”
叶凝沉思了半晌,目光自她脸颊上扫过,终于自唇中吐出一个字,“可。”
伽昙欢欣,唇边笑意颇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