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故人

雨季很快来临，不似家乡的瓢泼大雨过后艳阳高照，这里的雨还是淅淅沥沥，天空从来都是乌漆墨黑的，平日里在书房看书都要点灯。莫轩只得终日倚在回廊里吹箫，在这阴雨连绵的雨天里，低沉悲伤的曲调在山庄中回响，每个人心中的秘密都被勾了出来，但是转念一想，如今能以问情山庄为家，也是人生之幸。舅妈还是窝在湖心小筑足不出户，庄内的人也禁止靠近，大概是受天气影响，舅妈今日越发烦躁，心中每日提笔练字以求静心，身边的侍女更是不敢靠近。莫轩几次探望舅妈，都被驳了回去，问过原委才知，多年心结一朝得解，可是毕竟心魔由来已久，又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加上近日天气阴森湿冷，即便抄录佛经，依旧难以挣脱苦海。
莫轩提笔写下两首诗词，由下人交给舅妈，果然大哭一场后平静许多。
相见欢李煜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江城子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清晨，莫轩被闪电晃的醒了过来，听着天边轰隆隆的雷声更是难以入睡。刚披上外衣，朱雀便进来了。
“庄主，那两个孩子找到了。”
面具下的莫轩挑挑眼角，看来该来的终究都会来啊。
东篱城外的破庙中，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正一瘸一拐的迈进庙宇有些高的门槛，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难以掩饰身上的斑斑血迹，捡来的鞋有些大，迈进门槛的时候还掉了下去，可是就连弯腰提鞋这种动作，小孩都做得十分困难。紧张地回头张望，雨里并不见那些人的踪影，于是握紧手中乞讨来的半个馒头，在不大的庙宇中寻找着弟弟的身影。一个小小的脑袋从石像后冒了出来，哥哥不在的时候，他多半是躲着的，究竟为什么，他并不知道。
孩子看到弟弟的还在，满是雨水泥巴的脸上露出干净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召唤弟弟出来，身后突然响起恶魔般的声音。
“哼，臭小子，绕了大半个城才回到你的老窝，害的爷都湿透了！”一个胡子拉碴的黑衣男子粗鲁的啐了一口唾沫，一把抓住孩子的脖颈就要往外拖。石像后的孩子眼看着就要冲出来，可是看到哥哥凌厉的眼神还是乖乖的缩了回去。紧接着门外又跑进来两个同样打扮的男子，大多长相贼眉鼠眼，看着大哥手里奋力挣扎的孩子，穿了两口气问道，“就这货色，王爷能看上么？”男子不言语，只是一使劲，将孩子推出门外，孩子倔强的站在雨中，大雨将他脸上的污秽冲掉后露出一张干净的脸。虽然皮肤有些粗糙发黄，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可是小小年纪就已然出落的如此邪魅，一双勾人的大眼睛烨烨生辉。其中一人看到小孩有如天人般的样貌竟咽了咽口水，为首的男子一脚踹在他的腿上，“妈的，跟着王爷什么长进都没有，这个倒是学得像模像样！”单腿跪在地上的男子听见后迅速的站了起来，亮眼冒光的看着雨中没有逃走的孩子，扭头看看大哥，搓着一双大手，“大哥同意啦。”没等答复就要冲出去，却被门口的人拦住，厌恶的看着那人，冷冷的出口，“不行，如今这等货色已然难找。王爷知道了会废了你的。”獐头鼠目的男子捏紧拳头，不满的看着那人，再看看边上没有吭声的大哥，他知道到嘴的鸭子飞了。可是看着那个可人儿，像是心里有小猫的爪子一样挠啊挠的，着实难受。二话不说冲进雨里对着那个孩子一顿拳打脚踢，都怪这个勾人的玩意儿，惹得自己浑身火烧火燎的。孩子倒在雨水里，倔强的不肯屈服却也不肯离去，只是死死的看着庙宇里的石像。当男子一脚踢在孩子心窝后，一口血喷了出来，染红了四周的雨水，化作千万条红线流向远处。为首的男子觉得弟弟发泄的也差不多了，还没来得及喊停，却见一个小身影从石像后闪出，那是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子，身形瘦弱不堪，哭着跑向门外。本来已经被疼痛折磨到麻木的孩子听到哭声，突然恢复了意识，看到那个跑向自己的身影，突然爬了起来，一把推开踢打自己的人，跑向庙内。
男子一个踉跄，破口大骂，却看到另一个身影。愣神一瞬间又猥琐的笑了，一下子有了两个，这下怎么也能分到一个了吧。受了伤的孩子怎么能跑得过健康的大人呢，很快就被猥琐的男子钳制住，看着自己的弟弟在为首的男子手里哭闹不止却无能为力，孩子却始终不肯低头。因为下雨，他们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外出乞讨到粮食，看着越来越瘦弱的弟弟，他只得去大户人家乞讨。如果不是因为他敲响了那座宅院的后门，怎么会让这些人留意到自己，甚至于还连累了他最爱的弟弟。可是他的身份决不能泄露，也决不允许被人践踏，他和弟弟早就约定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得到为首男子的首肯后，猥琐男将仍在挣扎的孩子一把扔到地上的稻草上，残忍的撕扯着他的衣服。孩子因为男子用力的掌掴，瞳孔已然没有了焦距，唯一担心的便是弟弟，如果自己死了，怕是他也难以生存下去，那他简太子一族便是彻底亡了。
三个男子肮脏的笑声将小孩子瘦弱的哭声彻底掩盖了下去，可是撕扯孩子衣物的男子的笑却突然定格了，男子不可置信的看着胸前穿过的箭，温热的鲜血顺着伤口汇集到箭尖，缓慢的滴下一滴，正中孩子的眉心。孩子睁大双眼，身上的人缓慢的倒向一侧，大雨中，一个白衣人带着黄金面具，站立于马车之上，还保持着箭射出的姿势，宛如战神！孩子呆住，看着旁人接过他的长弓，一步一步的走下车来，走向自己，走进自己的人生。后来提及旁边的一袭红衣服竟然都彻底无视，朱雀还真是养了个白眼狼。看着突然死去的弟弟，为首的男子紧紧掐住较小孩子的细颈，一步步退到石像前。
“什么人！知道你搅了谁的好事么！”强弩之末而已，星魂竟有些按捺不住，嬉皮笑脸的看着那人还在挣扎。
“星魂星辰，爷最见不得这些脏东西，知道怎么办吧。”莫轩不理会二人，上前一步向地上还在发愣的孩子伸出手，颤颤巍巍的伸出一只小脏手，却在碰触到莫轩白玉般手指的一瞬，如触电般迅速的缩了回去，自己的手实在是太脏了，有污圣人。莫轩弯起嘴角，直起身子的一霎，孩子眼中闪过莫名的失落，低低的垂下头。解下身上月白披风，轻轻裹住衣不蔽体的孩子，再次伸出了自己的手，孩子惊愕的抬起头，世上竟有这样的面具，能开出一朵温柔的红色花朵！自己的世界都被照亮了一般美好。星魂星辰两兄弟一起行动，转眼间，视线里却只有星辰一人。两个男子用小孩子当挡箭牌，惊慌失措的看着面前的人，微微上扬的嘴角，好似在用鄙视的态度看着自己，对于他身边的人少了谁多了谁，没有丝毫感觉。“我们是德王（七王爷）的人！你不能动我们，否则我就。”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却是噗地一声，利剑刺入体内的声音，星魂立马抢过男子手里的孩子，蒙上他的双眼，带回到莫轩身边，交给那个立在他身边的孩子。见到哥哥的孩子立马大哭起来，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着同伴一个一个诡异的死去，唯一活命的男子马上跪地求饶，孩子抱着弟弟抬起头看着那人，却只见一支妖冶嗜血的花朵在绽放，不复之前。莫轩笑得同样悲天悯人，看了星辰一眼，便转身离去，朱雀和星魂抱着两个孩子一同离开。庙里只留下男子和星辰，星辰孩子气的娃娃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男子看着他，竟也莫名的跟着笑，可是转眼间，那个笑得一团和气的少年变成了要人命的修罗！听见声响后，趴在星辰肩头的孩子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庙宇，只见一个笑得无比温和的少年擦着一柄长剑走了出来，随手扔掉擦剑的白布，说不出的恣意潇洒。
莫轩坐在宽敞的马车里闭目养神，朱雀和星魂给两个孩子上药，看到他们身上的淤青和疤痕时，就算曾经是影卫的朱雀也吓了一跳，这么小的孩子，那些人怎么能下得去手！星辰看见那边的神情，撇撇嘴，大姐你曾经也是滚过刀尖的人，杀的人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个了吧，只是没有孩子而已。星魂看着自己手里这个，啧啧，也好不到哪去，果然那些畜生就该千刀万剐啊（朱雀：怎么又不是你说我那会儿了）。稍大的孩子已经在社会的底层吃了不少苦，造就了他隐忍不发的性格。虽然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自己和弟弟，可是他们暂时安全，在伤痛的折磨下，孩子终于晕了过去，最后还是星魂亲自把他抱回了定品居。
回来后的莫轩、福伯和祈钰在议事厅喝茶，朱雀立在一边，神情有些不自然，近日庄主总是拜访城外的常青寺，常常与主持喝茶论佛一整天，那日偶然听见主持提及异常天象什么的，加上庄主把庄内越来越多的事务交给祈钰处理，而湖心小筑像是更是安排的妥妥贴贴，朱雀敏锐的察觉到什么，却不敢确定，只是隐隐的担心着。
“庄主，近日各地来报，庄家涨势良好，看来会大丰收。”
“恩，那收购粮食的事就交给祈钰，按照之前的对策来吧。”
“还有前些天庄主收留的那两个孩子是否需要？”
“既然进了定品居，便和那些收留的孩子一起生活教导。”莫轩希望那两个经历时间种种磨难的孩子能够忘却前尘烦恼，从此在山庄内安静的生活，可是天不遂人愿，毕竟稍大的孩子离开母亲身边的时候已经三岁了，他已经有了一些记忆，何况那样惨烈。
福伯和祈钰退出后，莫轩叫月影，可是怎么叫都没人出现，过了好一会才晃出个身影来。
“说吧，我该怎么罚你？”莫轩回想起初次见面时，这个死孩子竟然找人冒出自己，然后还及时出现救场，“说话啊，祈钰！”
“扑通”一声，月影跪下，或者说，祈钰。“求庄主谅解。”一穿上那身黑衣服，他就自动进入了角色，难道你有精神分裂不成！那朱雀喜欢的是哪一个啊？
莫轩头疼，“福伯和朱雀可知？”
“朱雀等影卫早已知晓，爹不知。”祈钰低下头，不敢直视莫轩的表情，尽管看不到。
“福伯一生以你为傲，从不愿你的双手沾满血腥。”莫轩对于一个老人对儿子的期望早已知晓，所以才一直没有拆穿他，“朱雀再过两年便会嫁人，爷不想她的夫君是个没有身份的影卫。过段时间会派你去执行任务，做个幌子，让白月影消失吧。”不单是为朱雀，更是为福伯，或许还有自己的一点私心罢了。
祈钰蓦地抬起头，“庄主，当初师傅偷偷传授我武功，不只因为属下根骨奇佳，还因为他看中属下的品行能力，能为守护山庄付出一切。如若影卫队长殉职，那……”
莫轩打断他的话，“祈钰，爷知道你怎么想的。可是爷需要的是真心的守护，而不是靠一个人的衷心领导一群人保护自己，如果影卫不能衷心为我或者山庄，那你对于他们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你出事了，爷根本不能为一个世上不存在的人动手。你要明白，让他们效忠甚至付出生命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祈钰只觉得此刻莫轩显露的气势压得自己喘不过起来，饶是自己也只能俯首称臣，怪不得朱雀这么死心塌地，这山庄的人都会为他所用且心甘情愿的为他所用。没过多久，山庄的影卫首领白月影因公殉职，莫轩假惺惺的为他立个衣冠冢，除了福伯，众影卫都拿眼角瞟着一旁一脸肉疼表情的祈钰。这帮趁火打劫的兔崽子，竟然要挟自己请客吃饭，还要去素绵楼，那是个真正的销金窟，有为博美人一笑豪掷千金的，也有为山珍海味死皮赖脸的坑人坑到底的，他们就是后者！
转眼夏季已过，秋高气爽，莫轩浑身上下的懒散劲也没了踪影。按照舅妈的吩咐，在斩情谷里给穆枫灵立个衣冠冢，为那些年躲在谷中的岁月做个了结。莫轩带上祈钰朱雀还有两个跟屁虫出了门。斩情谷中已经没有了人的踪迹，看来幸存下来的人们大多离开。星辰星魂可怜巴巴的看着莫轩，后悔非要跟出来的决定，只能认命的抱着铁锨挖坑。星魂气节，站在已经半米深的坑边上，朝着坑底凝聚内力于掌，迅速出掌，果然打出一个洞，还没来得及和星辰炫耀，就被站在一边的莫轩从后面结结实实踹了一脚，稳稳的扑倒在坑中。星魂泪眼婆娑的看着庄主，再看看他头上衣服上被溅到的泥土，便老老实实的接过星辰手中的铁锨继续铲土挖坑。朱雀无奈的摇摇头，一头黑线。身为影卫，竟然不能发觉身后有人偷袭，还因此来了个狗啃泥，家门不幸啊。不过要是反应过来了，对庄主动了手，只怕就没有挖坑这么简单了，哎。你说你没事用什么武动打洞，用庄主的话说，就是脑子被驴踢了。
将穆枫灵生前的一袭黑衣放入锦盒后，便埋了起来立了碑。祈钰用剑将莫轩灵秀飘逸的字体唰唰唰的刻在墓碑上，迅速的收了剑，看得星辰星魂两只眼都跟不上，回过神来都是一脸的崇拜。莫轩看着渐渐暗了下来天色，上了一柱清香便离开了。
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大树后一双眸子隐隐发亮，“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傅衡尘看着墓碑之上的字体，轻轻地弯起嘴角，竟与那人有三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