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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过来鸭

千月蝶 著
  • 都市娱乐

  • 2024-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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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老妈再见

你不要过来鸭 千月蝶 2024-09-30 21:45


淫雨霏霏,连月不开,湖南最该被诅咒的天气!

此刻,我却无比想念那屋里比外面还冷的日子,因为现在是夏天!烈日灼皮炙肉,水泥地像炉火上的铁板,如果怀里揣点孜然,手里拿个洋葱,身体没准能飘出烧烤的香味。

天气酷热,加上心里着急,越发烦躁得不行。老妈一边轻轻帮我擦额头上的汗,一边嗔怪:“心静自然凉!”

看着如大理石雕像般的妈妈,我无奈地叹口气,上天无论是流火还是飘雪,老妈从来不受影响。不知道是天生缺少激情还是后天修炼得不为环境左右。

暑假,系里布置給我一个很好玩的任务,去广州实习,预演明年求职这场大戏。历史系学生就业早就是老大难问题,孙主任准备下大力气,狠抓一下,拓宽思路,用他的话说别把眼睛死盯着中小学教师这一位置。南下,我的任务是既要照顾好自己,还要对异地生活、外企职场有切实的体会和感悟,回来以后,写一份翔实的、有借鉴意义的实习报告,供后来人参考。一个多少有点光荣和伟大的任务,不是普通学生就可以胜任的。我肯定自豪,早就开始规划,决心露一手,写一部情文并茂的《林湘湘求职记》,毕业时出回风头。

哪知道,一贯要求我做三好学生的老妈毫不感冒学校的安排,得知情况后,今早从辰溪老家匆匆赶到湘潭,横加阻拦,举出无数的理由不同意我去广东。此刻,同学和男朋友正在宿舍守行李等我的谈判结果,我怎能不急?可是,从小到大我就畏惧老妈的冷静,既不敢撒娇也不敢放赖。我们见面就开始辩论,从宿舍争到食堂,再到湘潭火车站。结果,老妈没赢,我也没输。

“阳光烂灿!”见气氛有缓,我调侃一句逗老妈。

“好好说话!”老妈斥责道,“明年就毕业了,还像小孩子胡言乱语,汉语里哪来烂灿一词!”

完全是批评她麾下中学生的口气,根本没把我这个大三学生当回事。也怪自己,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犯了老妈的大忌。她老人家对于网上的火星文一贯抱着鄙视态度,痛恨我们肆无忌惮地玷污正统汉语,用她的古典语言说:承载着五千年民族历史、文化,传承华夏民族血脉的汉语早晚会毁在我们这一代手里,80后,令人痛心疾首的一代!她的学生在作文里不小心冒出一句火星文,哪怕是一个词,都比写错别字可怕,老妈保证恶狠狠地画个大红叉,有时甚至用红笔给点出,分数可想而知。别的不说,我就不敢当面使用老妈这一称呼。在老妈眼里,写错别字属于无知,还有教育的希望;用火星文则是颠覆,是背叛,是邪门歪道!像明知故犯的贪官污吏一样可恶。不过她老人家仅仅是个中学校长,无力反贪只好全心全意反火星文,效果不佳却苦了她的学生们,当然,作为女儿我也没少吃苦头。

“我是为了和谐!”

迫于无奈,道出自己想讨好她的本意。老妈微笑、站定,再一次帮我擦汗,然后又一次警告我:“好好说话!”

难道我到现在还没学会说话?可惜不敢反问。只敢悄悄地挤眉弄眼给自己减压,鬼脸才扮到一半马上就在心里叹息;唉,完了!今天的表现像中国足球队,已经没法拿失误做挡箭牌了,彻头彻尾的失败。本人忘记了老妈对这样的小动作更加不欣赏,果然,老妈嗔怒地眉头紧锁,直到我恢复了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法定学生相,她才叹息着摇摇头。

“去茶座吧!时间还早!”

没等进候车楼,我便提前建议。因为候车室里的气味完全可以获评湘潭一绝,此地人文曾冠绝一时,称雄一世,不知道火车站的气味是否也其来有自。虽然是学历史的,我却懒得考证。而老妈有洁癖,即使用我的毛巾,也必须先检查,闻一闻才放心。为人更是如此,除了学生、老师,绝不与三教九流的人来往。

“算了,在门口站会吧!茶座也好不到哪去!”

茶座里面:遍地槟榔渣子,满屋青烟缭绕,人呆在里面,能体会孙悟空蹲在太上老君八卦炉里的痛苦。老妈往回退几步,皱皱眉头对我说:“这哪里是茶座?和熏腊肉差不多!”

我谄媚地笑笑表示理解,赶紧递过去一个青桔子:“不吃也行,拿手里借点清香!”

接过桔子,老妈淡淡地笑着说:“你真像你小姨,根本不像我女儿。”

嘿!乌云散去,冰雪融化!我恨不能挤出电视上和珅的笑容,赶紧讨好道:“总在小姨妈身边,免不了受影响。不过说实话,小姨妈多少有点像张飞,我怎么着也比她老人家多份文雅,这可是您的遗传!”老妈抿了抿耳际的乱发,嗔道:“我可没长你这样一张嘴,死的能说成活的,还好意思吹嘘自己文雅!将来可怎么得了!”

语气缓和很多,我顺风使船,拍一个彩色马屁:“小时候外婆就常说,我是你藏在心底的一粒珍珠。”

提到逝去的外婆,一瞬间老妈的双眼湿润了,我也一下子陷入沉思,仿佛看见外婆躺在摇椅上,我趴在外婆腿上,轻轻晃摇椅子,外婆轻轻拍我手背,慈眉善目地笑着。

抬头时我发现老妈正仔细打量我,好像纳闷我怎么突然长这样大,目光专注、执着、痴迷。从懂事时起,就害怕老妈这样看我,年纪越大越怕,总感觉老妈看我的眼神似曾相识,像华老栓盯血馒头时的目光!

自小就被寄居在湖北,与老妈相隔的不止是长江、洞庭湖,我们娘俩之间的距离象太空一样遥远,可遥远的时空并没有稀释老妈对我的爱。相反,长期积聚在心头的母爱因为无处发泄,无处挥霍,已经在老妈的心头结晶成玉,幻化成月。

也不能不承认隔阂的存在,面对面时,我们之间太严肃,我所渴望的和老妈所表达的永远有差距。这个心结存在于我们娘俩灵魂里,彼此意会,但绝不谈起。这份痛苦是横亘在我们娘俩心灵中间的一座大山,方千里高万丈,我们都小心翼翼绕开它,我甚至希望用魔咒把它屏蔽起来,免得它出现在我的梦里。

在老妈面前我从来都表现得阳光、活泼、无忧无虑,比偎依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还要正常,以此来减轻老妈的负疚。但老妈专注的目光,能透视我的心灵。她肯定能看见寄人篱下的生活留给我的伤害,能领悟我为什么敏感、易怒,还有对安全的贪婪。此刻,见我有意闪躲开她的目光,老妈叹息着说:“你小姨开朗,我过于固执,这一点你倒很像我。同意你去实习,其实没我同意,你也照样去!”

“怎么会呢!”我已经忘记了拍马屁,发自内心道,“肯定要你同意才会去,不然我心里不舒服!”

“假话!不过我倒很乐于听,至少是个安慰。知道你翅膀虽然硬了,心里还有我!用你们的话说,谢谢给我保留了一份尊严。”老妈很开心地说,“你们除了读武侠就是玩qq,再就是追星!一天到晚希望自己身上发生奇迹。仅凭着一颗雄心就敢闯广东,我还真挺佩服。不知道你们能干什么?”

“你们毕业时是什么样子?”我用谦虚的请教打断了老妈的讽刺。

老妈微微一笑,明显带着自负说:“我们?立志坚定,脚踏实地,朝气蓬勃。哪象你们,心无一定,就知道嘻嘻哈哈,痴心妄想一步登天。”

我撇撇嘴抗议老人家的轻视。老妈罕见地拍拍我后背以示疼爱,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调说:“有个性,没理性。很羡慕你们活得潇洒,活得为所欲为。”

这番表白非同小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人家此刻一改往日的古板,语气有当代麻辣烫风味!赶紧知恩图报,用她最欣赏的古典语言逗趣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辞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广东到处都是名企,和名山一样,我得到彼一游才甘心,凡事首先得勇于尝试!不然,一辈子有王安石游褒禅山的遗憾。”别看这话有点做作,好象拿古典文学造句,但这招奏效。老妈忍不住笑着说:“大言不惭!胆子大倒是真的!” 我故意装作不服气,撇撇嘴说:“虽然不敢学左宗棠,自称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但你女儿我已经获得过一次省级三好学生称号,还得过一次省级奖学金,文笔不错,英语六级,怎么着也算大学生之中的翘楚吧!”

老妈很满意地笑了笑,阻止我说:“行了行了,尾巴快翘到天上了!也不怕人家笑话。成绩这么好,学校保送你读研你又不肯!你们这代人就是急功近利,耐不住寂寞。”

动不动就是这一代!80后已经是前辈了,我们是80末!

可我不敢表示反感,故作不屑地道:“现在,大学生已经是成灾的蝗虫,好多人都准备考研。几年以后,研究生也遍地都是,像臭鱼烂虾,乏人问津,何必跟着趟浑水!再说,我一个三流大学的学生,无门无派,想拜名人为师,又找不到地方叩头。还是算了吧,成名成家轮不到我。自问也不是坐冷板凳研究学问的料!”

老妈拢拢头发,无限向往地道:“这样急不可耐的埋葬大学时代?将来你们会明白,学校的生活最美好!到那时,悔之晚矣!你们这一代人总是有意无意把大学当成购物中心!其实大学是完善精神、心灵的地方。”

又是这一代!我心中默数着,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暗笑老妈理想主义。在辰溪的大山深处生活得太久,老人家完全忘记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古训。二十一世纪了,连男欢女爱都可以省略语言这一环节,世界上哪还有奢谈心灵的地方,即使有也绝不会是大学。

老妈大概发现我的表情又开始轻浮,不够传统,瞪我一眼,叹口气说:“知道你不想听这些,你们这代人就是不懂得珍惜!”

又一个这一代!我也学她长吁一口气,请求道:“您老人家就让我自由一回,外面精彩也罢,复杂也好,总之让我自己做主选择一次,好不好?”

见我身段如此柔软,老妈抚抚我的脸说:“好吧!这次让你去,既然不想继续读书,确实要提前为工作做好心理准备。你就读的学校、所学的专业都没有竞争力,笨鸟先飞还是对的。但工作的事到时再说!可不能先斩后奏,在那面就把协议签了。想自立是好事,但读大学,不仅仅为一份好工作,人生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她老人家倒是名牌大学生,到头来不过如此!我争辩道:“给点信心好不好,什么叫笨鸟?先飞还是笨鸟,而且不见得先到。”老妈被我气得一愣,不好意思地笑了。

和解!这是心照不宣的结果。我挺满意,心里暗说到时有合心意的工作,傻瓜才不签。人生确实有更重要的东西,但社会不需要我们有那么多想法,当今讲究现实,赤裸裸的现实。做秀就是为了出名,出名是为了获利,读书当然为了名利,哪个是为了慈善?老妈的理想主义早该丢进历史的下水道。难怪她在模范中学校长这个百尺竿头位置上守候半辈子,却没机会更进一步,永远是棵红烛。不过我表面上满口答应:“以党的名义起誓,工作的事一定让您老人家把关定向!”

“又耍贫嘴!”老妈笑笑说:“光想着去广州,火车票到现在还没订好吧!也不知道有座没有,就你们这样的自理能力,将来可怎么好!”

这已经是念了N遍的老娘经,如果让我选择,宁可代替孙大圣听紧箍咒。不过没有选择,还得耐着性子应付,进行第N+1遍汇报,总不能功亏一篑呀!

“妈!不用担心,小雨她爸不是凡人,订几张票还不简单得像喘气!”

见我一脸轻松。老妈不满意我的漫不经心,横了我一眼说:“尽量白天到那里,广州火车站早晚很乱!”我拖长声音道:“不会有事。小雨也去,她父母还能不提前安排?我这次属于跟党走,绝对不会错!”

“小雨去广州干嘛?她也想去广州找工作?”联想到小雨的家庭背景,老妈好奇地问。

这问题实在白痴!

可我不敢嘲笑老妈,耐心地解释:“小雨怎么可能自己找工作!在湘潭,她想当市长可能有难度,其它工作得排队任她挑选!”我突然觉得自己羡慕的语气不恰当,会伤老妈的自尊。赶忙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回答:“她去广州看朋友,顺便旅游!”其实我也不清楚小雨的打算。“阿凤不是也与你们一起去吗?她想找份什么样的工作?”老妈没完没了地消耗着我的耐心。我叹气:“包括我在内,大家不过是去见识一下,熟悉环境,看看有没有机会。回来以后才能确定毕业后的走向!”

“就你们同屋三个女生去?有个男同学陪着就好了!”老妈自言自语似地问。

“放心啦!小雨有朋友在广州工作,肯定会替我们安排好一切的——。”我学着台湾腔,嗲声嗲气地回答。心里却说:我们都带着男朋友,还需要什么男生!呵呵,可惜这话只能内销,不能出口!

老妈嗔怪道:“别这样说话,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你去实习的那所学校可靠吗?”

我重新认真起来,老实答:“那所学校的校长是系里孙主任以前的研究生,我们已经通过电话,肯定没问题。她即使是个骗子,也不至于骗到母校来吧!何况是孙主任介绍我去的,您老人家不相信我也得相信主任啊!他可是国家级的专家学者,经常给你们这些优秀中学校长上课,你不是认识他吗?”                     老妈听出我的不耐烦,翻了我一眼。然而几列火车也拉不完,万吨巨轮也载不动的怜爱、牵挂,驱使她继续说下去:“认识!而且也听说过他的为人处世,正因为如此我才更不放心!”

我吃惊地睁大眼睛,飞短流长,藏否他人,是老妈最痛恨的事情。小时候因为在老妈面前讽刺老师,挨过巴掌。那是记忆中老妈唯一一次打我。以后没挨打并非我改了毛病,而是教育的成功,我学会装乖了。此刻老妈怎会在我面前诋毁我尊敬的师长?尽管话淡淡的,可语气却明显包含着鄙夷。大概意识到自己失言,老妈尴尬地笑笑,改口说:“算了,说不完的担心,越说你越不高兴。你只带六百元太少了,再带五百吧,穷家富路,到那里没人帮忙,一切都得靠自己!”老妈说完就拉包。

我赶紧把住她手臂说:“不用了,我只要去时的路费,最多一百元,那边学校包吃住,带那么多钱没用!”不自觉掀了老妈的衣袖,我发现妈的右前臂上有很大一块青斑!

老妈慌忙摆脱我的拉扯,匆匆拉好衣袖。因为急,一向不好的脸色变得煞白,带着轻轻喘息,低低向我解释:“没事,老毛病!”我有些心酸,挎着她胳膊颤声问:“血小板还是不正常?”老妈没吱声,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盯着脚尖微微点点头。

“这病已经多少年了?可你从来没去过医院,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没好气地嚷。

老妈借拿纸巾的机会摆脱我的手,这好理解,我们娘俩从来没有拉过手或者挎胳膊,她很不习惯。可这不经意的动作恰恰显示我们缺少母女之间应有的那份亲昵,触动了我那根悲伤的心弦。

“最近一直用一个偏方,很有效,没事的,我更不放心你!”

我因伤心而变得大胆:“明明公费医疗,不去找个好医院彻底检查一下,天天用那些乱七八糟的偏方!连小姨妈都说你不可理喻。”

提到小姨,老妈的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容,含笑问我:“你小姨现在还那么疯疯癫癫的?一辈子不正经!”不能再当众指责老妈,我不情愿地顺着她说:“小姨妈一万年不变。上班之余跟她儿子唱歌、跳舞,再不就是打麻将、指挥姨爹干这干那!”老妈莞尔一笑,沉默一会儿,两眼半睁,好像在想象姨妈的生活,然后才柔声问:“你姨爹情愿吗?”想起姨妈叉着小蛮腰对五大三粗的姨爹横眉立目,我不由得扑哧笑了,说:“姨爹不情愿也不行。他说一句,姨妈说五句,一顿强词夺理的抢白,姨爹只好干瞪眼。况且小姨妈张弛有度,急风暴雨摧残过后,马上改为春风化雨送温暖。姨爹时时刻刻过着冰火两重天的日子,时间一长,自然百炼精钢化为绕指柔!”

老妈长长叹息一声,动情地对我说:“无论如何,你永远不能忘记你姨爹的恩情。”

白白浪费一天,挤眉弄眼装天真扮活泼。老妈最终还是提到这个问题,我感觉天空马上暗了下来,幽幽答道:“你放心,我会记在心里!”

老妈没有理会我的回答,像对我解释,又像自言自语:“我是你妈妈,小姨是我亲妹妹,我们对你都负有责任!唯有你姨爹,没有义务却能待你这样好,这儿就是人情!”说着说着目光又可怕地集中在我身上。我低下头,两眼望着地面,听老妈伤感地道:“明年就毕业啦!真快,上班以后就由不得自己。我盼了很久,希望这个暑假接你回家,让你好好玩,这么多年把你一个人丢在外面……!”到后来,听见的只是哽咽。

我递过去一包纸巾,强忍着泪水说:“我不想回去,回家实在没意思。”想了想,为了转换话题,又加一句:“弟弟现在干嘛?”为了超生这个弟弟,竟把我丢在外面二十年,想起来我就恨。三代单传,弟弟是林家嫡脉,更是家里的霸王,有他在我也不可能回家!

老妈悄悄擦擦眼睛,慢慢平静下来,酸楚地低喃:“你弟弟一点也不像我,完全像老林家人,每天三件事,吃饭、上网、睡觉!唉!我教出那么多有出息的学生……”老妈非常理解我的敏感,没有提“你爸”两字,用老林家人代替。

我吊着嘴角地道:“都是你们把他宠坏了,那么大一个的男孩子,还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满世界看看,找不到第二个!”老妈自责地低下头,发出呻吟一样的声音:“后悔也晚了!你弟现在看我这个妈也像看仇人,跟我说话只有气势汹汹的三字:给点钱!湘湘,你不知道,他小时候很乖的!”

看着老妈一副慈母表情,我不觉冲动起来,愤怒地说:“他天生就不是个好饼儿,仗着家里宠他,见面就欺负我。只要我喜欢的,他一定强夺,要不然就毁掉!”我依稀觉得小时候每次回家,都是弟弟栽赃陷害我,渐渐地,我才失掉了爷爷、奶奶、爸爸的欢心,恨不得说他天生一副流氓无赖相。可那是亲弟弟,又在老妈面前,我咬咬牙,克制住近乎失控的情绪,但泪水却奔涌而出!

老妈默默为我拭泪。我躲开她的手,恨恨地补一句:“你也不必担心,一个好儿子最多顶五折的我!”说到激动处,我险些把TMD送出口。老妈很不自然地拍拍我的脸。换成小姨妈,这时候会极有义气地搂着我,慷慨道:“不理他们,一帮混蛋!没有他们我们活得更潇洒。”

老妈却凄楚地责怪我:“又来啦,女孩子说话不能太刻薄!”我非常理解,她不是姨妈,她只能这样说,带着沉重的自责和深黑的心情。

还得再问候一个人,仅仅是出于理性,更多的是出于对老妈的尊重。老妈顾忌到我的痛恨,一直极力回避。可老妈的自尊,做女儿的总不能置之不理,其实在我心中,他不如不存在。

“爸呢?他还好吧?”我很想问,“他呢?”强逼自己吃力而生涩地吐出一个爸字,别提有多别扭。这个称呼我活到今天几乎没自愿使用过,都是在被痛骂、痛打之后,或在老妈泪水的感召下,迫不得已才吐出来。每一次想读这个字时都得先犹豫一下,以便协调所有发音零件,回忆它的正确读音。像金庸笔下的胡一刀,练武时被他爹打成条件反射,一辈子改不了。在幼儿园学这个字时,我便拒绝读,拒绝写,更拒绝想象爸爸的面容。小伙伴们在作文里所描写的父亲形象,我仅能拿姨爹做参照。对于我来说,爸这个字代表的不是一个男人的具体形象,而是我噩梦中一口漆黑的枯井;是我头顶一团狰狞翻滚的乌云;是残忍抽打我屁股的藤条。

老妈诧异地看我一眼,仿佛想读懂我有几分真情。轻描淡写地说:“老样子,自从被镇里辞退以后,也无非忙三件事,喝酒、打牌、骂人!”

我厌恶地闭一下眼睛,立刻看见一个猩红鼻子的男人晚上回家,吆五喝六地要菜要酒。下岗后已经失掉了当年的模样,落魄潦倒得还不如孔乙己,老孔同志无论怎么失败,至少还弄件长衫当幌子,珍惜自己的脸面。沉默了好久,老妈又振作起来:“不说这些了,还是那句话,出门千难万难,一定别硬撑,我总觉得你适合当老师。”说到最后,老妈的眼睛明亮起来,带着热烈的期望。转来转去又转回这问题,我决定不回答。

中国家长是世界上最独特、最矛盾也最辛苦的一个群体,完全该登上吉尼斯世界纪录。教育孩子时说这样的大道理:做人不能人云亦云写文章不能千篇一律,生活中不能相互攀比,穿衣服不要跟风,要风景这边独好。

一旦孩子真正有了自己的想法,准备特立独行时,家长马上又换张面孔,哼哼早就准备好的另一番大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羊随大流不挨打,人随大流不挨罚;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总之,孩子年幼时家长是理想主义者,待孩子长大指点人生时马上换回现实主义者的嘴脸。这太难了,家长把孩子成年那一刻看成人生的一道分界线。要求我们做学生时,应该棱角分明、血气方刚;撞线以后马上就要变得成熟,坦白说就是世故圆滑,谁能做到?

孩子是家长的风筝,无论飞多高,都要受控制。现在,我想挣脱那根无形的线,自由飞翔。可老妈却想收紧手中的线,只让我在她头顶盘旋,毕业后回家乡教书!这等于要求我再来一次她的人生,生命可以克隆,但人生不可复制,也完全没必要复制,因此老妈的要求令我无比沮丧。乡镇中学教师的生活,和农民差不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单调乏味而且繁重。走上这条路,人就变成被设定好程序的自动电梯,虽然每一层会有不同的视野,然而究其一生,无非上上下下,若听从老妈的安排,我现在就可以计划自己的退休生活。

唉!母爱!

呵护我的同时,也扼杀我的希望,窒息我的生命活力,污染我的美丽人生。

别的不说,爷爷、奶奶、姑妈、弟弟、爸爸诸人,一向视我如寇仇,见面如同刘邦见项羽,我怎么回乡?怎么生活下去?把我这样一支水灵鲜嫩,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硬栽在辰溪的崇山峻岭上,还未绽放便得凋零枯萎!再说,四年大学,做了多少个美梦,设计了多少种未来,怎么可能不去验证一下?不明白老妈何以不能理解。

“怎么不说话?回家乡就那么不情愿,我的生活就那么糟糕?”老妈笑着问。

她压根没有生活,只有苦难。

当然不敢这样直抒胸臆,我尽量顽皮地道:“妈!我得尊重知识产权啊!现在穷学生买个廉价软件,人家就骂我们盗版。上网下载篇论文,教授指斥我们剽窃。如果我克隆您的人生,罪过岂不更大?”从来不敢在老妈眼前轻薄,不过现在在火车站,公共场所,况且这会儿气氛很好,估计老妈不会太严厉。

果然,老妈轻拍一下我的肩膀,含笑道:“行啦,妈也年轻过,也读过大学,你那点鬼心事我能理解。但咱们讲清楚,凡事及时与我商量,尤其是在外面要自重,自重明白吗?光想着找工作上班,上班有多难你想过没有!”

我大喜过望,立刻讨好说:“放心吧,你女儿不是吃干饭的。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制造条件也要上!”老妈扑地一声笑了。

妈妈走了!

留下的是她的将远去的女儿、带来的五百元、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挂、欲语还休的不舍,还有丰碑一样的母亲形象。带走的是我天真的依恋,尽管我不敢当面使用老妈一词,但我心里还是喜欢这个亲昵的称呼,一旦老妈离开,我会不自觉地怀着一种庄严的心情想念她。这时老妈一词显得轻薄,妈妈这称呼显得普通,惟有母亲一词才足够伟岸,但也沉重。

看来她此行做好了另外的准备。

长这么大从来都是她泪水盈盈伫立着,向我乘坐的汽车挥手,送我远行,那场景已经凝固在我脑海里。本以为今生不会改变,没想到这一次我送妈妈上火车。仔细想来,这次也是妈妈送我。听说我将南下,她大清早匆匆赶来。她也有一个计划,乘大三这个暑假,让我真正快乐地在她身边当回女儿,这是妈妈积久的心愿,为此,她一反常态,要求我不理会学校领导的安排。

二十一岁了!妈妈的想法正好满足了我的渴望。然而我比谁都清楚,这是个奢望!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想在辰溪那所老宅子、所谓的家里为我点燃生日烛火,唱《生日快乐》歌,比送我去中南海上班还要艰难。这需要老妈付出梅雨一样的泪水,牺牲全部的尊严。纵使妈妈愿意,我又怎能忍心享受这样的盛宴。回家对妈妈是个安慰,我的笑靥能折射她母性的光辉,可是家里其他人恶毒的眼神,会把我们母女之间的温情变成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我没有勇气面对这些。

南下广州,对妈妈的精神、心灵是个打击,但至少不会增添现实生活对她的折磨。这样决定,我自己也非常难过。去南方打工,对同龄人属平常之举,在我却还包含着逃离苦海的念头。这几天一直琢磨那个古老的传说;枭逢鸠,鸠曰:“子将安之?”

枭曰:“我将东徙。”

鸠曰:“何故?”

枭曰:“乡人皆恶我鸣,以故东徙。”

我长期困惑、永远不解的是自己怎么也不会象一只枭啊!身为林家人,何以除了妈妈再无一人亲我爱我?为什么我努力学习,努力讨好别人,可家里依旧视我如仇寇?把我远逐湖北也不甘心。这样情况下,我怎么可能回家乡工作?面对妈妈,这些话不能说,否则她更伤心。

目送妈妈走向站台,缓慢移动的背影单薄、嬴弱。这样的烈日下,依然给人寒瑟的观感,写满了不舍。当年,残忍的现实逼迫妈妈放弃刚满月的我,她经历过一番怎样歇斯底里的挣扎,怎样撕心裂肺的嚎哭,我不敢想象。此刻,我知道妈妈一定强忍着不回头,紧咬牙关默默前行!背影渐行渐远,缩小。我突然间冲动起来,想跳过栅栏,跑过去抱住妈妈号啕大哭一场。告诉她我改变决定,立刻随她回家,毕业后陪她一起教书。我会亲吻她的面颊,抚摸她的鬓发,和她挽手走过未来的寂寞岁月。让我返乡工作,也许是妈妈对我的唯一要求,我能滋润她久已干枯的心田。然而这念头仅仅在脑海中一闪,从小被训练成的克制不允许我冲动,妈妈更不可能放任我撒泼大哭!

妈妈走了!

积年的顽疾,惨白的面容,还有笼罩她全身的只有青灯、黄卷才能熏染出的毫无生气的静穆,都留在我眼里,并深深刺痛我。

妈妈是我的心灵压舱石!使我永远不能轻浮,而我是妈妈永远的痛,是上帝斧凿刀刻在妈妈心灵上的深深伤痕。

妈妈回家去了。

妈妈有家吗?

在她给我的大量信件中,不曾有一字一句涉及那所古老的院落,不曾有片言字语描绘身边的亲人,这说明妈妈没有家。遥远的湘西在屈原眼里,兰芷齐芳,恍若化境。栖神仙,慰忠魂,安孤臣。在沈从文笔下,诚如《边城》,一草一木,一山一崖,一水一瀑,无不郁郁勃勃,生趣盎然,闪射着生命自然的辉光!在少小离家,千锤百炼的黄永玉记忆中,那里山秀,水幽,人纯(淳),水手用头颅碰撞礁石的悲声,也是一曲生命不屈的回响!可是先贤们忘记了,没有人以展示自己的原生态为荣。

故乡在妈妈眼中呢?我不知道,只知道她倾一生心血去浇注孩子,所有的学生都是她的孩子,用她的话说:人和孩子是两回事,人嘛,很脏;孩子,干净!尽管身处被先贤无数次讴歌过的壮丽山水中,能带给她安慰的仅仅是孩子。

能延续她生命的孩子只有我和弟弟,而我,从小被莫名其妙地丢在湖北,弟弟已经变成了肮脏的“人”。如果硬要说妈妈有家,那只能是学校。妈妈上班时像回家,双眼明亮,脸色开朗,脚步轻快,声音甜美,腰身笔直!据我所知,妈妈是附近所有中学老师里唯一的名牌大学生,是那崇山峻岭的一道风景。在狭窄的乡间土路上,无论徒步的,骑摩托的,还是坐小车的,见到妈妈一律礼让三分,这是她唯一的安慰。我不明白她何以这样选择,浪费了近三十年的光阴,苦苦耕耘,只有这么一点可怜的收获。

也许是无奈吧,命运绑架了妈妈!她已经习惯了苦难,象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人质,不仅认可、接受这样的处境,而且还热爱这种处境。

要求我回去教书,或许希望拥有一个精神意义上的家园。我能承继她的生命。她当劳模、当优秀校长的时间,比我的年纪还要长!她想让我延续这份光荣,母女两人把生命之花绽放在那碧水青山间,妈妈会欣慰,会有成就感,会有扎根于此,散叶、开花、结籽的自豪!

我的家呢?

世界在婴儿的眼里,大不过妈妈的奶头,我灵魂里没有这样的记忆,小姨曾经告诉我:妈妈的怀抱就是我的家!再后来我自己总结:妈妈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小时候天天盼望放假,放假,姨妈就得送我去辰溪。不停的向小朋友吹嘘,我就快去妈妈那儿了!

我就快回家了!

偏偏小姨很早就开始逗我:“湘湘,咱们不回辰溪!小姨带你出去玩!”然后小姨开始许愿,只要我不回辰溪,她甚至肯为我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如果我坚持回老家见妈妈,小姨就会恶毒诅咒辰溪:山穷、水恶、人凶。直至我大哭,外婆痛骂,小姨才肯松口。一旦踏上回辰溪的路,小姨就像准备上场的拳击手,一副决斗的表情!

辰溪那个古老的院落,积存了太多的污垢,阴暗、潮湿。爷爷、奶奶、爸爸、姑妈、弟弟,所有人的脸都像长满青苔的石墙,冰凉惨绿。在幼小的我看来,象童话中的绿毛怪,令人恐怖。在家里,我一刻也不敢离开妈妈。这是小姨妈反复交代过的,一旦忘记小姨的叮嘱,教训无法对外人提。同龄人还在书本上了解虐待这个词时,我已经用屁股深刻体会了其不堪提及的真谛!

但我从不放弃与妈妈团聚的机会,坚信妈妈就是我的家,非常自豪自己的坚持,倔强而骄傲的宣布:妈妈,是我心灵的港湾。

谁能相信!生活环境的差异,长期分离的陌生感,甚至妈妈身上常人罕有的严肃,都不能阻挡我的依恋。外婆说这种依恋是先天所赐,任何苦难也不能磨灭!我与妈妈沟通不需要语言,不需要拥抱,甚至不需要眼神。无论刮风下雨,白天黑夜,月缺月圆,虽然我们天各一方,但能感觉到彼此的存在,我们的灵魂在一起。

长大以后我渐渐明白,每次回老房子,被折磨的不仅是我,妈妈更难过。我的伤痕被她放大千万倍,置入自己的心里。墙外奔腾的江水,流淌的都是妈妈的血泪,妈妈的爱怜与悲哀!屈原也好,沈从文也好,黄永玉也好,他们肯用隽言秀语,万紫千红来歌颂湘西的山水,神灵,却忘记了湘西母亲的苦难!把我远逐湖北,本身就是对妈妈最大的伤害。每次扑在妈妈怀里,我都能听见滚过她心灵的阵阵哭声,悲凉!

凄惨!

所以我现在不能回去,那破败的院落也不值得我回去。

妈妈走了!

分别虽然伤感,但相信妈妈对我是满意的,甚至怀着一丝骄傲。为了满足老人家的希望,今天我做出百倍努力打扮自己的青春,此时觉得格外疲倦。索性独自在街头徘徊,怀着祭奠一样的心情,回忆自己曾经的岁月。

二十一岁了,表面上我极其独立,实际上我的人生从来都是被动的,身不由己的。循环往复的春夏秋冬,我无权选择喜欢的季节。过去,我只能故意装作象童话里孩子,天真地把愿望寄托在一年一度放飞的孔明灯里,然后,向天空痴痴地祈祷。现在,我成年了,并且有机会张开翅膀,自由翱翔,寻找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为了这个积久的追求,无奈做出今天的选择,不得不让妈妈受委屈,相信,妈妈一定能够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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